唯一能与人类和宇宙相称的艺术,唯一能够引导他胜过星辰的,是爱欲。
你好啊 我是你爸爸,再过不到一个月就要和你见面了(写信时)。那场景我想象过无数次。面对你,这个宇宙中的小小奇迹,我一定会手忙脚乱 不知所措,陷入慌乱与狂喜之中。趁我还清闲且清醒 再给你写封信吧。距离上一封《不要围观他人的生活》已经过去半年了这封信我想和你聊聊 爱
爱这个词会贯穿你漫长的一生,没有任何词汇能与之竞争。你会在人生各个阶段一再地问:什么是爱? 爱是什么?
为了不落俗套地回答这个问题,我翻看了大量与爱有关的文献:心理学家的定义、神经生物学家的度量、文学家的描述以及哲学家的阐释,最终整理出了一个关于爱的说明,相信一定能对你有所启发。
关于什么是爱,人们似乎从来没有达成过共识
诗人说:“他看见了全宇宙四散的书页,由爱装订成了完整的书卷”
哲学家断言:“倘若不经过爱,我们没有办法走进真相”
“爱相信一切,它从未被欺骗”
似乎爱就像是一种真理
但也有箴言家告诫我们:“爱不过是两种幻想的交换和两种表皮的接触”
“爱的快乐转瞬即逝,爱的伤痛却终身难忘”
人们唱着 “爱情不过是生活的屁,折磨着我 也折磨着你”
“我说去他妈的爱情 都是过眼云烟的东西”
别忘了还有那些科学家们。他们总是面无表情地向我们解释多巴胺、催产素、睾酮素的作用原理,冷静地分析着人们的择偶偏好在进化心理学上的意义——直到他们也陷入那个令人疯狂的爱情。
但这似乎一点都不妨碍我们用【爱】这个字来展开交流
在《韦氏词典》第九版中,关于爱的定义的前三条是:1.血缘关系或个人关系中产生的对某人的强烈的感情;2.以性欲为基础的吸引;3.由仰慕、仁爱或共同兴趣所引发的感情。
爱似乎有很多种。人们把爱分门别类,有友爱、仁爱、慈爱、依恋之爱、温情之爱、激情之爱等等等等。
一本权威的性学教材把爱概括为:一种对他人的强烈的情感寄托。我们大概都能同意 对吧?
但我们更关心的是什么呢?这个情感寄托它因何而起?它为什么如此强烈?
先让我们关心一个问题:爱情是一种幻觉吗?要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哦
三四百年前法国一位箴言家就说:“有些人也许永远不会坠入爱河,如果他们从来不曾听到别人谈情说爱的话”
思想家卢梭也同意,让一个男人独自一人生活在一座孤岛上,也许能够一直到死也不会有性欲。
这可不是什么老古板的思想:一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仍然有很多学者认为爱情是文明的产物。
当时盛行的“情绪二因说”为这种猜想提供了理论的基础。“二因说”认为情绪由“生理唤醒”和“认知解释”两个因素共同构成。
有一个著名的吊桥实验,实验者让一位貌美的女性分别在两座吊桥上邀请游客进行互动,其中一座是以惊险刺激闻名的皮卡兰诺吊桥,另一座则是普通吊桥。互动之后美女会留下自己的电话,并告知对方如果有兴趣可以继续与她联系。结果危险吊桥组有一半的游客在事后联系了美女,普通吊桥组则只有15%。
人们似乎错把来自环境的刺激解释成了异性的吸引力,错把“心慌”标记成了“心动”。吊桥实验在学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难道情况真的像研究人员所说的那样,爱情只是一种归因错误,是一种被错误标记的生理唤醒吗?
二因说具有很强的解释力,心理标记的确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对外部刺激的体验。
你将来上学了,会需要当众演讲,你会感到紧张,如果爸爸告诉你 这种名为“紧张”的情绪只有一小半来自你的恐惧和焦虑,剩下一大半都来自兴奋和期待,你或许会重新处理你的紧张情绪。
但“爱”和这里的“紧张”完全是两回事情,这个词背后所指的绝不只是某种情绪那么简单。
所以我要向你讲述我所认同的“爱的发生学”,并且辨析这种发生学背后所蕴含的丰富的哲理。
让我们回到前面的定义:对他人的强烈的情感寄托,关键词:情感寄托。
人人都有对他人的情感寄托,现代心理学用“依恋(attachment)”来指称这种心理。
英国心理学家约翰·鲍比(John Bowlby)在上世纪50年代提出了依恋理论,起初并不被重视,但随着进化心理学的发展,依恋理论在今天已经成了发展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的核心学说。
鲍比发现,人的依恋行为系统从“摇篮到坟墓”一直都是活跃的,人生下来就是关系的寻求者,只要触摸就会感到舒适,就像我们家那三只猫一样。
鲍比说:“在人类大部分强烈的情绪之中,很多情绪产生于情感连结的形成、维持、中断和再续……根据个人的主观体验,一个连结的形成被描述为陷入爱河,连结的维持是一直爱着某人,失去伴侣则被称为哀悼某人。面临失去的威胁会产生焦虑,而真正的失去则会导致悲痛,同时这两种情形都可能产生愤怒……”
依恋理论为爱情提供了一个新的解释基点,依恋需求才是一切情绪的发源地。
吊桥实验也许可以被重新解读为,不是因为心慌被解释成了心动,而是危险的环境激发出了更多的依恋需要。
关于爱情,依恋理论的结论是:成人对异性的爱与婴儿对双亲的依恋本质上是一回事情,是同一过程的不同说法。
你长大后 在恋人那索要的东西,和你在爸爸妈妈那里索要的东西,本质上是一样的,这个东西叫“回应”(Response),具体说 是对个体亲近愿望的回应。
它一切安全感的来源。
当然有人被积极回应,有人被敷衍搪塞,长此以往,人们会形成不同的依恋风格或者依恋类型。
大致可以分成安全、焦虑和回避三类。
理解依恋类型,我们将获得一个观察人类心理的透镜。
在依恋理论那里,爱不是某种起落不定的情绪,而更像是一种绵延终生的“习性”,按照习性学的说法,任何一个习性背后都有一个“行为系统”。
任何一个行为系统都有一个生物学的功能,会通过特定的策略(初级策略),在特定的情境中实现特定目标,策略成功,目标达成,就获得收益,失效的时候,就会触发二级策略,以继续达成目标。
依恋行为系统的功能是“对提供支持的对象保持亲近,以确保其远离危险”, 基本策略则是“向支持对象寻求实际的或象征性的接近”,
目标达成便会“体验到安全感和被爱的感觉”。
我们有两种二级策略
第一种叫做过度激活策略(Hyperactivating strategies),当亲近失败的时候 我们会因匮乏而不安,对依恋产生过分强烈的需求,同时 对威胁和拒绝的征兆保持高度的警惕。正是过度激活策略导致了焦虑依恋的类型,那是一种非常渴求爱而又害怕受伤害的纠结状态。
另一种叫做 去激活策略(Heactivating strategies),当被放大的依恋需求仍然得不到回应的时候,我们不会一条道走到黑,而是会转而否认依恋本身的合理性,我们会回避亲密的场景,用一种强制性的自我确认来进行补偿。去激活策略导致了回避依恋类型,无论是如何大声地呼喊都没有人回应你地时候,你就会告诉自己,他们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他们啊,我根本不需要他们的回应。
如果说焦虑依恋类型是一种敏感焦灼的状态的话,回避依恋类型就是一种麻木僵死的状态,虽然这两种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更倾向于表现出那种引人注目的自信与骄傲,你要知道那是一种补偿策略——得不到的东西会更想要,实在得不到,就说那不重要,我们必须基于这样的生存策略才能够存活下来,虽然这样的策略也导致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 世人的行为表现千奇百怪,但内心深处无外乎这三种底色,他们无非是三种人:安全的人,焦虑的人和回避的人,或者说有爱的人,缺爱的人和明明缺爱 却说自己什么也不缺的人。
注意,一个人不会泾渭分明地、 抽象地完全属于某种类型,在更具体的层次上,我们的心绪常常在三种类型之中轮回,
比如说 你给爱人发信息聊天,倘若对方没有及时回你,你马上会陷入焦虑之中,如果对方一直冷落你,你便会开始自我劝解:没关系,ta爱回不回,我没有那么在乎ta。开始从焦虑转向了回避,直到对方终于给出了你预期的回应,你才会重新获得安全感。
这种心理状态的轮转
依然与我们索求回应的基本需求有关,
我们的习性也由此养成:在成长过程中总是能够得到及时回应的人,未来会更少地陷入焦虑与回避,对生活保持更开放的态度,这叫自信——自信不是装出来的,自信是爱出来的。
研究人员将婴儿的三种依恋类型描述成大人的三种情感状态,并让实验的参与者根据描述将自己归类,最终发现,成年人中这三种依恋类型的发生频率与婴儿非常相似。(Shaver et al,1987)
以上是对依恋理论的简单介绍。对于“什么是爱”这个千古悬疑,当今学术界的主流答案是“爱如依恋”。心理学家认为,关系中的双方对彼此深层需求的“应答性”(Responsiveness)是爱最重要的特征。这个简洁的答案得到了大量实证数据的支持。关于爱情的本质,依恋理论提供了一个还算坚实的基础。但依然有很多东西没有澄清。
有一位著名的哲学家也曾把爱情看成一种先天的能力,但他却被下面这个问题给难住了:“一旦一位少年喜欢上了一位少女,那么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没有什么事物比与少女有关的一切更重要和更有意义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接下来我们要聚焦成人之爱,源于依恋却又那么特别,它浪漫、它富有激情、令人为之疯狂但也让人备受折磨。让我们再次回到定义之上,这次的重点词是:“强烈的”。
事实上,“强烈”这个词完全不足以形容成人之爱的强烈。
前人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就在不久之前,美国马里兰州有一名失恋的青年,身上绑着炸药闯进了电视台,想要警告世人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他是个疯子,但某种意义上也非常的诚实:因为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失去了爱情就是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们要问:成年人的爱情何以如此独特?它如何从对亲生父母的依恋愿望转化成了对非亲非故的、甚至只有一面之缘之人的炙热的渴求?
依恋理论认为 成人之爱是孩童对双亲的爱的延续,这个说法我觉得只对了一半。倘若仔细分梳,在心理层面,成人之爱的确是依恋情结的延续,我们永远在渴求外界的“回应”。但在身体与精神层面却发生的巨大变化,使得成人之爱明显区别于其他任何形式的爱。
成人的爱情是我们生命中第一次遭遇到一个“完整又陌生的他人”时产生的独特体验,这个“完整又陌生的他人”将在身体和精神两个维度前所未有地震撼我们,那一股自心脏涌出,经由我们的身体感官漫溢至整个世界的激情与狂热,便是对那种震撼的回应。在这个意义上,成人之间饱含激情的浪漫之爱才是爱的终极形态。
身体之维比较好理解,这种激情与性欲息息相关。
我曾在上期节目[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rV4y1g7Vv/?spm_id_from=333.999.0.0
]()里面详细讨论过性欲的由来,关于它,我们可以有两层理解:
在物种繁衍层次上,性欲是一种被自然选择机制给定的本能,不要问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难以抑制的欲望,没有那些欲望的人不会留下后代,活不到今天来看这个视频。
我们更关心的是精神现象层次的性欲,它来自一种由普遍诱惑导致的神秘感,孩童时代被监护者刻意压抑的性元素构成了我们早期生命经验中无法穿透的神秘感。围绕这些神秘经验,我们建构起了自己生成快感的机制。异性如谜题,交媾如解析,身体的本能冲动与无意识的欲求像两个齿轮一样啮合在一起,快感由此生生不息。
在“遭遇他人”的意义上,成人的激情之爱离不开性,是因为唯有在成人的爱情秩序之中,我们人生才有了第一次能够“完整地接触另外一个人身体”的可能。
我很难向你描述“第一次完整地接触另一个人的身体”这句话所指向的经验有多么特别,以及它如何冲击了我们被虚掩了、压抑了十几二十年的感官与心智。一个完整又陌生的他人如同神迹般出现在你的眼前,你心潮澎湃,你神魂颠倒,日常生活中的烦恼顷刻间消散,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了。
这种体验与借助色情内容和自慰行为获得的体验有本质的区别,色情是一个值得认真探讨的问题,我们稍后会涉及。我想强调的是成人爱欲包含了性的快感,但远不止于此。
遭遇完整又陌生的他人,在身体之维,指的是“完整接触另一个人的身体”,在精神之维,指的是一个异己的他者突然闯入了你的生命,在你的同一性的生命经验中发动了一次革命。
要说清楚这场革命,我们必须先解释什么叫“同一性的生命经验”。
自我心理学的发起者、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将我们的人生发展分为八个阶段,并列出了每个阶段要处理的关键冲突,
比如刚出生时是信任与不信任的冲突,之后是自主性与自我怀疑之间的冲突……
那时我们的意识还很模糊,你早就不记得当时的体验了
但你大概会和其他人一样,在青春期遭遇同一性与角色混乱的冲突,这个也被称为“同一性危机”或“身份认同危机”(Identity crisis)。在青春期(12-20岁)你的生活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至少有三件事在同时发生,首先,二次发育开始了,你的性器官在快速成熟,性意识开始萌发;其次,你的自我意识越来越清晰,开始格外在意他人的评价;最后,你的社会身份越来越丰富,你既是父母的孩子,又是他人的兄长,又是学校的学生,还是将来即将参加社会分工的小青年。本就不稳定的自我意识,加上可怜的知识储备,你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这些来自于身体、环境以及身份的剧烈变化,身份认同危机就这样产生了。你感到迷茫和焦虑,体会到被抛入世界的孤独感,生命中第一次开始问出“我是谁”、“我要去哪儿”、“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些哲学问题,但往往不是因为好奇,而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让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埃里克森说:“这个时候,整合正在以自我认同的形式发生,而且超过了整个童年认同的总和……自我认同感是一种逐渐累积的信心——相信个体维持内在一致性、连续性的能力能够与个体对他人意义的一致性、连续性相匹配。”
换句话说,我们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如同他人在我们眼中那样稳定与一致。
那么,成人最后稳定、乃至顽固的自我认同是如何形成的呢?按照埃里克森的说法,克服同一性危机的关键品质是“忠诚”,我们需要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仰式的忠诚来确保那种一致性与连续性,确认“正轨”真的就在那里,
这个时候,你需要寻找榜样、树立理想。
但我要提醒你,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在反思的语境下,所谓的连续性和一致性是一种幻觉,生活当真有正轨吗?“忠诚”必须需要某种不自觉的自欺才能够实现。
这样说来,同一性成了我们的铠甲的同时,也为我们戴上了镣铐和蒙眼布,随着自我意识变得越来越坚固,孩童时代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变成了井然有序的系统,万物开始失去灵性了,我们说一个人“变得很自我”,指的是他开始忽视、排斥与他人和外部的联结,在这个阶段,人的自恋情结会到达顶峰。这恰好构成了下一个阶段的发展障碍。
有意思的是,按照埃里克森的理论,下一个阶段——成人早期的关键冲突是亲密与疏离的冲突,化解冲突的关键品质就是“爱”。
“爱”是对“忠诚”的超越,听起来有点反常识吧?因为它能够瓦解一切虚伪的忠诚和隐秘的自欺。
这里的爱,往往不来自于父母,成年之后,父母已经在你构建同一性的过程中被安置妥当,退居为“历史背景”了。
唯有恋人,那个意外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陌生人,能够解除自恋者厚重的铠甲,将我们从虚妄的世界中心带离,超越同一性的幻觉。
概括来说,成人之爱为受困在虚构轨道之中的我们带来了两个革命性的要素。
第一个要素,是“偶然性”。
一位哲人这样评论道:
“爱情是一场“遭遇”。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语言都把爱情描绘成‘坠落’的原因。爱情几乎是生命中最大的事情了。就好像你过着一个轻松的日子,你很幸运,有一份工作,没事见见朋友,尚且没有爱情,偶尔会在某处留情。总之日子就是消磨在和朋友喝酒、无所事事里。突然间,很巧的,你在街上被什么东西绊倒,一个他/她把你拉了起来,四目相对间,很自然地,你们相爱了。这是完全巧合的遭遇,但就是这样的偶遇会改变我们的一生。一切都变了。”
你不懂,怎么就一切都变了呢?
有首歌是这样唱的:“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在某种意义上,是爱情定义了“偶然性”,在遭遇爱情之前,人是无法理解“偶然”这个概念的。
你偶然地来到世间,偶然地成为某人的子女,偶然地做出各种选择,偶然地遇见了某人,而那个人也和你一样偶然地来到世界,偶然地成长,偶然地做出各种选择,遇见了偶然的你,这一连串的偶然,没有任何知识能做出解释,它就是一个谜,就像我们的生命一样。
那首歌最后唱到的是:“总有一天,我的谜底会解开”
很有意思,我们偏偏将这种奇迹般的绝对偶然唤作是“命中注定”,将它认作命运。正因为它是一个无从解释的谜,它反而有资格被我们当成人生这个谜题的终极答案。
你以为自己生活在巨大的必然性之中,偶尔有些小意外。
爱情的出现提醒你,偶然性才是生命的底色,生命本身就是最意外的事件。当你意识到这点时,“一切都变了”。
“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你甚至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你过去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就这个无与伦比的时刻。一个关于爱情的幻觉就是如此:“我这一生都在等你啊”。就是 这些让爱情从日常琐事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事件”……作为“事件”的爱情就是刻骨铭心的“偶遇”,用更哲学一些的话来说,它不断回溯记忆和过往,带来伤痛,也带来意义。
这里的“事件”不能在常识意义上理解。在当代哲学的语境中,只有那些过往的知识无法诠释、理解、归类的现象才能够被称作“事件”。
事件超越了认识的框架,因而才显现出一种“偶然性”,事件自身很难被解释,但它的出现却为其他的事物赋予了新的意义。
在“事件”面前,其他事物只能降格为它的原因或者是后果。
对宇宙来说,大爆炸是一次事件;对世界来说,工业革命是一个“事件”;
对于个人来说,爱情是一个“事件”,爱之前人和爱之后的人,不是同一个人——它迫使你回到偶然性的立场上重新解释你那循规蹈矩的、充斥着“伪必然性”的生活,而那些虚假的必然性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放弃了介入生活的权利,放弃了作为一个生命主体的基本责任。我们没有真的在创造生活,我们只是逗留在上一个事件的结果中,或者是徘徊在下一个事件的原因里。
准确地说,事件是一种被转化为必然性的偶然性。
但恰恰是因为这种转化,“必然性”这个概念本身失去了意义,偶然与必然的虚假界限消弭了。
“事件是一个激进的转捩点,这个点的真正维度却是不可见的——在事件中,改变的不仅是事物,还包括那些用于衡量改变这个事实的指标本身。换言之,转捩点改变了事实所呈现的整个场域的面貌。”
因此,突然降临的偶然事件会让我们陷入疯狂。没有遭遇过爱情的人,完全不能理解那种疯狂。
我们很难用“理性”的语言来讨论那种状态,除非我们能够颠倒理性本身——也许,日常才是我们最难以察觉的昏沉的梦,所谓的清醒只是一种更彻底的愚昧呢?
在我看来,这不是一种猜想,而是一种我们必须辩证接受的生存境况,如果你认同“人生如梦”这个道理,那么只有“梦”本身才是最真实的,现实只是梦中的梦而已。
如此说来,疯狂之人反而是觉醒之人,最盲目之人反而是目光最明亮之人。
与其说爱情蒙蔽了我们的双眼,冲昏了我们的头脑,不如说爱情重置了我们被社会规训好调教好的评价体系,
甚至是视觉体系,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
一位英国哲学家评论说:恋爱中的人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瞎子。他们确实能看到对方身上的赘肉、肉疣和斜眼,但奇怪的是他们不在乎这些缺点,甚至有可能发现这些缺点令他们着迷……恋爱中的人们不仅虚构他所钟情的对象,还会在自己的想象中虚构他/她本人。
这种现象也令弗洛伊德印象深刻,他说:这种性领域评价过高的现象总让我们深受震动——事实显示,爱情对象一定程度上享有不被批判的自由,而且其所有特征都得到了更高的评价。
我曾经论证“面容之美”来自一种秩序感,多数情况下,这种秩序感是由文化和进化偏好共同决定的,爱使人无视那些规范与偏好,生成了属于自己的规范。
恋爱中的人获得了一种超凡的想象力与虚构能力,ta成了一个能够自己生成意义并且独断地解释这个世界的人 。
听不见音乐的人以为跳舞的人都疯了,当局者迷还是旁观者更迷而不自知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恋人不是失去了自我,而是做回了自己,在别人看来,ta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在当事人自己眼里,ta只是向往自由,不愿再回到 牢笼中。
一位思想家就曾断言:爱即理性。大多数人口中所谓的“理性”,本质上是一堆未经审查的习性和惯性。
必须承认,人的生存有其灰暗的一面,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会知道他为什么活着,孤独是人生的底色,唯独在爱时是例外,但人们宁愿忍受荒谬的生活,也要对爱与激情保持警惕和距离,说那是一种沉沦、一种坠落、一种迷失,这恰恰是生活之所以荒谬的原因。
一位存在主义哲人说:“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毫无根据的,而不是说,在被爱之前,我们要去担心毫无根据的爱情混乱。我们会在当下认为自己的存在是反复的,而且它的每个细枝末节都在被绝对的自由所渴望,同时我们的存在本身也影响着自由,我们不会认为自己是‘多余的’。这就是爱情的快乐之所以存在的根本原因:我们认为自己找到了存在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是否同意这位哲人的说法。这种过于浪漫的“爱欲存在主义”与我们今天的主流爱情观格格不入。
现代社会的理想爱情,应该是一种平衡了理智与情感、物质与精神,令人感到舒适与安全,相互支持且不会侵蚀彼此“独立性”与“完整性”的完美关系状态。这种精致的现代爱情观被法国社会学家易洛思称之为“心理健康福利的功利主义”。
“它要求爱情定义与健康福利定义相一致;这一定义根本上拒绝痛苦受难,还号令人们要把自我利益最大化……”
“若爱情是痛苦的来源,那么它必定是个错误,是对双方人格兼容度的错误估计,是敦促人们进行自我了解以修正他们的痛苦并导向一个更成熟选择的信号”
“爱情对象的选择必须要走出潜意识的虚妄和掌控;如果它是健全的,就必须交给理性把握"
爱欲存在主义或者是心理健康的功利主义,现在我们有了两种说法来解释同一现象
爱是人生最难以破除的幻觉,或者,现实才是那个幻觉?爱恰恰是那个最真实的“事件”。并非爱不可思议,而是爱还原了生活本身的不可思议性,
爱之所以显得虚无缥缈,恰恰是因为它是最真切直白的存在。不知道你怎么看
总之,偶然,是来自“事件”的偶然。它在连续的生活中制造了一次断裂,事实上,这次断裂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更深层、更隐秘的被我们所忽视的连续性——对爱的需要。
我们欲求金钱、权力、地位,我们焦虑不安,我们回避,我们虚张声势,那偶然的断裂逼我们承认,这一切都是我们前面所讲的那个自我确认的补偿,都是对爱的代偿,“爱”才是一切目的背后的目的,一切习性背后的习性,一切秩序背后的秩序。生活只不过是人代谢爱时放的屁。
一切事物的优先级都排在爱之后
真正的爱情能治好你的拖延症,能抑制你的恋物癖,它甚至能够瓦解你的色欲。这里的色欲指的是爱欲的身体之维被单独激发并成瘾化之后的产物。热恋中的人能够免疫色情的粗暴诱惑,寻求某种更深邃更完满的体验。
归根结底,爱情的魔力并不来自诱惑,而来自于“解放”,这种解放能让我们超越一切习惯和瘾头。就像前面那位哲人说的:
“真正的爱情自在地就是充足的,它使性变得无关紧要——但正因为‘从根本上说,这不重要’,我们才能够完全享受它,而没有任何来自超我的压力。”
其实何止是性呢,炙热的爱情让生活乃至生命本身都变得“不重要”了。或者换个说法,变得轻盈、变得柔软了,我们因此得以真正地享受我们的生活和生命。
一位哲人在晚年与年轻人探讨什么是爱情,谈话录于一本名为《爱的多重奏》的小书中。哲人说:
“说到底,爱是这样的一个时刻:事件洞穿生命。这样才能解释何谓“为爱疯狂”。因为爱是无法被归结任何规则的,不存在任何爱的法则‘相爱的人是孤单的’,因为在他们眼中,只看到爱情,看不到世界。唯有相爱的人一直拥有差异性,并且从差异性出发来体验世界。爱和性成为一种原则,成为用来支持生活中的革命的可能性。
接下来我们要讲到第二个革命性要素,差异,来自他者的差异。
这位老哲人在书中问出了一个在我看来极为关键的问题:当我们从“二”而不是从“一”出发来体验世界时,所体验的世界是怎样的?从“差异性”而不是“同一性”来体验世界时,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引述一位女哲人的表述:“人的爱情和神秘之爱的最高目的,是与被爱者同化……女人试图用他的眼睛去观察;她阅读他看的书,喜欢他喜欢的画和音乐,只对同他一起观赏的风景和来自他的想法感兴趣;她接受他的友谊、他的敌意、他的见解;当她寻思时,她竭力听到的是他的回答;她的肺里想呼吸的是他已经呼吸过的空气;不是从他的手里接过来的水果和鲜花,没有香味和味道;她的主观环境空间颠倒了,世界的中心,不再是她所在的地方,而是意中人所在之处;所有的大路从他家出发,并导向他家。她使用他的话语,重复他的手势,染上他的嗜好和习惯性动作。她让自己在生活的偶然性中崩溃,她生活在他的天地中。
在他者带来的无可消弭的差异之中,原有的生活在偶然性中崩溃,恋人与自己分离,渴望与对方同化,恋人会觉察到“视差”的存在,先前稳固的世界图景开始松动,它在一分为二之后又合二为一,世界开始重新生成了。
ta会有一种冲动,想要借对方的眼睛看,想要借对方的耳朵听,想要用对方头脑去思考,恋人也想要把自己体会到的一切美妙经验分享给对方,ta因此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灵感、想象力与表达欲,一个平时少言木讷的人,很可能在恋爱中变成一个颇有灵气的诗人、歌手、小说家、甚至演说家、画家甚至是手工艺人……总而言之,ta成了一个创造者,一个见证了 并参与了世界生成的人。
那位老哲人的书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表述:
“爱并不把我们引向高处,也并不把我们带向低处。它是一个生存命题:以一种非中心化的观点来建构一个世界,而不仅仅为了我们的生命冲动或利益。”
“建构与体验不同:在山村中,某个宁静的傍晚,把手轻搭在爱人肩上,看夕阳西下即将隐入远处的山峦,树影婆娑,草地宛如镀金,归圈的牛羊成群结队;我知道我的爱人亦在静观这一切,静观同一个世界,要知道这一点,无需看她的脸,无需语言,因为此时此地,两人都已溶入同一世界之中;当此际,爱就是这种悖论,这种同一的差异性与差异的同一性;当此际,爱存在着。”
“她和我,我们一同溶入这唯一的主体,这爱的主体。透过我们之间的差异性,世界朝我们展开,世界来临,世界诞生,而不再只是填满我们的视线。于是,爱一直是一种可能性,一种参与到世界之诞生的可能性。孩子的出生,如果这个孩子是爱情的结晶的话,那么孩子的出生正是这种可能性的一个精彩例证。”
希望我没有把你搞糊涂。这里的“想象力或创造力的获得”,“可能性的出现”,“新世界的诞生或生成”,它们无非是同一个意思的三种说法,而且你一定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存在(being)”的意思,那就是“生命”作为一个动词时候的意思,是“活着”的意思
我同意那位思想晦涩难懂,私生活又饱受争议的哲人的说法——他说:“爱是‘最属自己’的东西。”“被爱俘获时,便等于被扔在了最属自己的存在里,爱(拉丁语amor),意为“我想存在”(拉丁语volo ut sis)……我爱你,我希望你“是你所是”的存在。”
怎么和你描述那种“自我的存在”与“世界的生成”呢?
我们是由宇宙中的各种元素组成的,我们生于一片混沌之中,在一声一声的应答里,一个关于“我”的幻想出现了,一个实然的世界凝固出来了,投下了巨大阴影,我们成长,开始懂事,我们在脑子里面装下一个又一个的概念,生命的旷野上布满了观念的铁轨,我们疾驰前进,我们也寸步难行。
直到TA出现,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异乎寻常的方式回应,或者说,触动了我们,让我们为之惊叹,为之沉醉,随后视差出现,随后视域融合,“我”的幻象开始模糊,逐渐失真,世界重新变得潮湿,变得柔软。
记得吗?那是你刚来到世界的时候,整个世界在你眼前生成的景象,一个充满了可能性的神奇宇宙。我们的恋人,那个奇迹般的陌生人,唤醒了我们感官与记忆,让我们重新回溯并生成自己的生命,重新解释我们的过去,重新假设我们的未来,重新发明我们的现在。那个时候,我们“最属自己”,我们“是其所是”,我们全然地“存在”着。
女哲人在书中援引了一段表述,可以作为这部分内容的小结:
“爱情在使我们摆脱自身的同时,也自我显示。我们在接触异于我们并补充我们的东西时得到自我肯定。爱情作为认识的形式,在我们一直生活的景致里揭开了新的天地。重大的秘密就在这里:世界是他者,而我也是他者。再也不是只有我知道这一点。更有甚者,是有人告诉了我。”
这里的“告诉”也是前面讲的回应和触动。
搞了半天,那个定义中最重要的词是“他人”。
现在我们终于能回答一开始的那个问题了:成人之爱为何如此特别 如此强烈?
因为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遭遇”,是一种带来解放的革命——身体的遭遇,是与他者合二为一的交融;精神的碰撞,是将自我一分为二的解放。分合之间,生命绽开,世界生成,我们发明自己的真理和意义。
我猜想,成人体验到的爱之迷狂,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新生之狂喜”,那种狂喜与我们出生时体验的分娩之伤痛形成一种奇妙的对照:那个时候,我们与母体一分为二的同时,弥散的意识开始聚合为一。分离之伤和禁锢之痛转化成了绵延不绝的依恋需要,最终在成人的爱情里得到了彻底的回应。于是,在“初生”与“新生”之间,人们执着地寻找真爱,一次一次地死去活来。
在常人眼中,他们被名为爱情的幻觉折磨得死去活来,简直是愚不可及,而那些方死方生的幽灵也无法和常人解释他们所体验到的一切,这不是什么主义、立场之争,二者之间隔着巨大的认识论与生存论鸿沟几乎是两个物种。
这正是我想通过这封信揭示出来的东西:爱欲通过“杀死”日常来唤醒生命,在爱人眼中,那些一边将爱贬斥为幻觉,却沉湎于另一些更为粗鄙的幻觉而不自知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死人。
死人也想复活,他们会迷恋各种商品,期待它们能为僵死无趣的日常带来一些偶然和差异,让世界重新生成。
这也是为什么爱与死总是成对地出现在文艺作品里面的原因,只要活着就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真正地明白什么是活着。
一位女哲人说,爱首先是一股生命的力量在世之人都知道一个事实,这股力量控制着我们。没有在这股力量中经历磨炼的人不算活着,他不属于在世之人。
用哲学的语言来说:作为意义源头的爱欲持续地释放着一种辩证的张力,它综合了偶然与必然,谜题与答案、梦境与现实、同一与差异、甚至综合了生与死。
用上一封信的话来说,爱人是最彻底的“直人”,他们是洞中的人在跌落(fall)中存活于爱欲的深渊;常人则是形形色色的“间人”,他们垂死攀附于那个象征着权力与金钱的高塔,殊不知那塔只是人们试图进入深渊而不能,转而向另一方向寻求代偿而产生的排泄物堆砌而成的危楼。
按照那位老哲人的说法,当我们同另一个人说我爱你的时候,我们是在宣布:
“那曾经是偶然的一切,我想要从中获得更多,我想要获得一种持续,一种坚持,一种投入”,
“我要忠于我们之间那无与伦比的际遇,我要将那些偶然,变成我们的命运。渺小却勇敢的凡人,敢于直面这一偶然的事件,向另一个凡人说出了爱的宣言,那不自量力的宣言,让无以名状的事件获得了意义,被诠释成了彼此的真理。”
两个凡人因此攫住了无常命运的主权。即便那是一趟充满风险的旅程,一次前路崎岖的冒险,即便这个世界日夜不休地生产着不计其数的轨道、制服与镣铐,想要重新捕获他们,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主体,这个世界属于他们,他们是自由的。
诗人为自由的恋人写下献词:参与她 永远惊人的身体 不同部位间 操演的排斥与吸引参与这可爱的星云同时进行的分解与结晶冷却与燃烧这就是我挚爱的恋人永远在生成一直被发明
至于读这封信的你,会在漫长的人生中一再地回忆起那分离之苦,感受到孤独 感受到无助。
但不要忘了,你也是爱所创造的所有可能性中最美好的那个,是爱最精彩的例证,是我和你妈妈生命中最特别的“事件”。
愿你能够勇敢去爱,享受爱情的美好,也体会它带来的疼痛,拥抱爱情的浪漫与自由,要接纳那些遗憾与失去。满怀热情地去呼唤,去回应吧,人生虽漫长,但生死之间,也只有爱而已,愿它永远围绕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