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敘指的是細節資料,亦即關於背景、人物生平、角色塑造的資訊。觀眾需要知道這些資料,才能持續留意並理解故事中各個事件的進展。
铺叙是帮助读者理解冲突,转折的必要信息
讀者只要看劇本的開頭幾頁,留意編劇鋪敘的方式,便足以判斷他這方面的功力。鋪敘處理得好,並不保證故事精采,卻能讓我們知道編劇是內行人。鋪敘的技巧在於將其化為無形,讓觀眾隨著故事進展,不費吹灰之力,甚至在不覺之間,自然就能吸收需要知道的一切。
當中的關鍵就在於「只呈現,不明說」這個著名的定理。千萬別把文字強塞進角色嘴裡,由他們來告訴觀眾關於世界、歷史、人的種種。編劇要做的是展現真實、自然的場景,場景中的人物言行舉止都真實而自然……但同時也間接把必要的細節傳達給觀眾。換言之,就是用戲劇形式來鋪敘。
戲劇化鋪敘有兩個目的:主要目的是加強立即的衝突,次要目的是傳達資訊。求好心切的新手會把這順序弄反,先急著說明一切,必不可少的戲劇轉化反而殿後。
打個比方。傑克說:「哈利,咱們都他媽的認識多少年了?啥?好歹有二十年了吧,唔?打從我們一塊兒上大學就認識啦。這時間也算久了,是吧?哈利?喂,你他媽今天早上怎麼啦?」這些台詞毫無目的可言,只不過是告訴一旁側耳的觀眾,傑克和哈利是朋友,二十年前一起上大學,而且兩人都還沒吃午飯,但實在不自然到了極點。沒人會跟對方說彼此早就知道的事,除非說了能滿足什麼迫切的需求。因此,假如這些資料有存在的必要,編劇就必須創造對白的動機,而且目的不單是陳述背景資料而已。
我們可以用一個原則來記住把鋪敘戲劇化的訣竅:將鋪陳化為角色對抗時可用的彈藥。你筆下的角色熟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經歷,了解彼此之間的關係,也了解自己。讓他們把所知的一切當武器,為達成自己的目標而奮鬥。例如,前面那段台詞可用以下的方式化為彈藥。
傑克見哈利強忍呵欠,兩眼滿布血絲,忍不住說:「哈利,瞧你那樣兒,還是過去那種嬉皮髮型,都中午了還嗑藥嗑到茫,怎麼淨幹這種幼稚的事?二十年前你不就是為這個給踢出學校的?你什麼時候才能醒醒,看看外面世界變成什麼樣?」觀眾的視線會移到銀幕另一端,去看哈利的反應,同時也間接聽到了「二十年」和「學校」等字眼。
還有,「只呈現,不明說」不代表必須用橫搖鏡頭拍攝壁爐台上那一整排照片,讓大家看到哈利與傑克從上大學、新兵受訓,到一起舉行婚禮、一起開乾洗店等。這麼做叫「明說」,不是「呈現」。如果把呈現的工作交給攝影機,會把劇情片變成家庭錄影帶。「只呈現,不明說」,指的是角色和攝影機都要如實運作。
處理鋪敘有些難題頗為棘手,有的編劇難免望而生畏,只想快快交差了事,好讓片廠負責分析劇本的人專心看故事。只是這麼一來,看劇本的人不得不勉強讀完塞滿背景細節的第一幕,也因此明白這劇本出於連基本功都蹩腳的外行人之手,於是直接跳到最後幾場戲。
下筆有把握的編劇,會將用來鋪敘的背景資料打散,在故事的各個階段都放上一點,所以往往到最後一幕的高潮還有爆點。這時他們掌握了兩個原則:第一,切勿把觀眾照道理三兩下即可推斷的經過放入故事。第二,切勿略過鋪敘,除非故意隱藏資料可造成一時錯亂的效果;這時劇情之所以能緊扣觀眾心弦,並不是因為你讓觀眾曉得某些事,而是因為有些事你保留沒說,只透露有助於觀眾理解劇情的資料。
同時也要記得安排鋪敘的步調。鋪敘和其他因素一樣,必須有逐步推進的模式,因此,最不重要的細節應放在最前面,次重要者次之,把最重要的事實放到最後。至於鋪敘當中最關鍵的訊息又是什麼?答案是——祕密,亦即劇中角色最不欲曝光的痛苦真相。
換言之,不要寫「加州場景」。在「加州場景」中,兩個素昧平生之人會一起喝咖啡,隨即開始掏心挖肺,和盤托出自己生活裡不可告人的悲慘祕密:「喔,我小時候好慘。我媽罰我時都會把我的頭按到馬桶裡沖水。」「哈!你那哪叫慘。我爸罰我,是把狗屎放到我鞋裡,讓我穿了去上學。」
兩個剛認識的人如此開誠布公,自揭瘡疤,顯得太刻意而虛偽,但若有人向編劇指出這點,編劇會說,這世上真的有人會與陌生人分享私密之事。這點我也同意,但這種事只會在加州發生,亞利桑納、紐約、倫敦、巴黎,世界上其他地方都不會有這種事。
某種特定類型的西岸人會把想說的黑暗祕密事先準備好,隨身攜帶,在雞尾酒會上適時分享,證明自己是道地加州人——不僅「自信、沉穩」,並「時時探索內在自我」。假如我參加這種酒會,站在餐枱的玉米片沾醬旁,突然有人跟我說他小時候鞋裡有狗屎,我會想:「哇!如果這是他『拿玉米片沾醬時』說的黑暗祕密,那真相不知是什麼?」因為總是會有隱情。能拿出來說的事,背後必定有什麼說不出口。
《唐人街》中,女主角伊芙琳的告白:「她是我妹妹,也是我女兒。」絕非在雞尾酒會上分享的祕密。她之所以對男主角吉特斯明說,是為了不讓孩子落入父親的魔掌。《星際大戰》中,「你不能殺我,路克,我是你父親」是黑武士絕不想告訴兒子的真相,但若他繼續守密,就只有「殺兒子」或「被兒子殺」一途。
這些時刻格外真摯動人,因為生活的壓力迫使這些角色兩害相權取其輕。在精心安排的故事裡,什麼時候壓力最大?答案是——故事的終點。因此明智的編劇都會遵守時間藝術的第一法則:把最好的留到最後。假如我們太早就透露太多,觀眾會早在高潮出現之前就料到劇情發展。
只透露觀眾絕對需要且想知道的背景資料,僅此而已。
換個角度來看,正因編劇控制說故事的方式,也同樣控制觀眾對知的需求和欲望。假如故事開展來到某一點上,觀眾必須知道某背景資料才跟得上情節進展,那就得撩起觀眾的好奇心,創造出「想知道的欲望」,也就是把「為什麼?」這個問題植入觀眾腦海。「這個角色為什麼做出這種事?這件事為什麼沒發生?那個結果為什麼沒發生?為什麼?」觀眾一旦有了想知道更多的渴望,再複雜的戲劇背景細節也能順利理解。
若是關於個人生平的鋪敘,有個方法是從主角的童年講起,再逐一敘述他人生的各個階段。例如《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便涵蓋溥儀[尊龍(John Lone)飾]六十年的人生,用一連串的場景串起故事,從他幼年即位為中國皇帝講起,讓觀眾逐一看見他的青少年時代,十幾歲結婚,之後受西方教育、逐漸墮落、淪為日本人的傀儡,直到在共產黨統治下生活,晚年在北京植物園當工人。又如,《小巨人》(Little Big Man)的時間橫跨一世紀;《獵愛的人》、《霸王別姬》和《鋼琴師》都是從主角年輕時開始,再直接跳到主角邁入中年或之後生活中的重大事件。
然而,這種設計就鋪敘而言或許容易,但大部分主角都無法從出生一路演到死亡,因為這種故事缺乏骨幹。想講述跨越一生的故事,必須先創造出強而有力、歷久不衰的骨幹,但對大多數角色而言,有什麼深藏的欲望,能在童年由觸發事件引發後歷經數十年仍不褪色?因此,幾乎所有的描寫都依循主角的故事骨幹,時間以數月、數週甚至數小時為範圍。
假如能創造出夠靈活,又禁得起時間考驗的骨幹,那麼故事的時間背景就可縱貫數十年,且不致成為鬆散的片段。這裡所說的「鬆散的片段」並不代表「涵蓋幾段很長的時間」,而是指「零星且不規律的間隔」。即使是濃縮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的故事,若當天發生的一切彼此間毫無關連,同樣可能是鬆散的片段。不過回頭來看,《小巨人》集中在某人畢生追尋的目標——阻止白人對印第安人數代以來的滅種暴行,因此敘事長達一世紀。《獵愛的人》的故事發展繫於一個男人羞辱女人、蹂躪女人的莫名需求,但他卻始終不明白自己何以有如此自暴自棄的欲望。
《末代皇帝》描寫的,是一個男人終其一生試著回答一個問題:「我是誰?」溥儀三歲時奉命繼位為皇帝,當時他完全不知箇中意義,眼裡的皇宮只是遊戲場。他緊抓著童年的自己不放,十幾歲時仍需由人哺乳。大臣堅持他要有皇帝的樣子,但他隨即發現帝國已不復存。他深受皇帝虛名之累,想做個不同的人,試了一次又一次,卻沒有一種適合他——起初是英國學者與紳士,再變成獵艷高手縱情聲色,接著化身為生活奢華的國際老饕,在時尚宴會上模仿辛納屈,後來成了政治家,卻淪為日本人的傀儡。終於,共產黨給了他最後的身分——園丁。
《霸王別姬》講的是蝶衣(張國榮飾)為求活得真實,長達五十年的坎坷人生。他幼時即遭京劇師父毒打、洗腦、逼迫承認自己本性是女人。偏偏這不是他的本性,若他骨子裡真是女人,這些師父大可不必虐待他。他固然有些女子氣,但很多有女性特質的男人內在仍是不折不扣的男子漢,蝶衣也不例外。正因他被迫活在謊言中,無論個人的欺瞞或政治的騙術,所有謊言他一律恨之入骨。從這一點衍生出來的結果,就是這故事中一切的衝突,都源自他想說出真相的欲望,但在中國只有說謊才能存活。他終於明瞭真相永無大白之日,唯有自我了斷一途。
由於把人生從頭講到尾的骨幹並不多,我們不妨接受亞里斯多德的建議,讓故事從中間開始(in medias res)。首先確定主角生活高潮事件的日期,再選擇盡量接近該日期的時間開始講故事。這種設計壓縮了敘述所需的時間,也拉長主角在觸發事件前的生活經歷。
例如,假設高潮設定在主角三十五歲生日那天,我們或可直接從生日前一個月開場,不必從他十幾歲講起。如此一來,主角這三十五年來的人生,便對他的存在產生最大價值。於是當主角生活失衡,處境艱困,故事便充滿衝突。
又如,寫無家可歸的酒鬼的故事,其實有其難度。這種人還有什麼損失可言?他等於一無所有。流落街頭之苦,言語難以形容,對終日飽受此苦的靈魂而言,死亡或許是種恩賜,而且只要天氣稍有變化,死亡並非難事。除了「人還活著」之外幾無意義可言的日子,固然不忍卒睹,卻也相對少了風險,編劇只畫得出一幅苦難的靜態畫。
因此,我們描寫的是難以承受損失之痛的人,例如失去家庭、事業、理想、機會、名譽、務實的希望與夢想。這樣的角色一旦生活失衡便置身險境,而在努力尋回平衡的掙扎中,也可能全盤皆輸。他們賭上費力掙來的價值,與對立力量決一死戰,衝突即由此而生。故事一旦滿是衝突,劇中角色便會無所不用其極還擊,編劇因此可輕易把鋪敘轉為戲劇,劇情所需的背景細節也會在不覺間自然化為角色的行動。不過若故事缺少衝突,編劇就不得不「撣桌子」了。
何謂「撣桌子」?打個比方,正如十九世紀許多劇作家處理鋪敘的方式:幕啟,場景是客廳,上來兩個女傭,一個已在這戶人家工作了三十年,另一個還年輕,當天早上剛獲錄用。老女傭對新手說:「噢,你還不了解強森醫生和他家裡人,是吧?那,我來跟你說說吧……」於是兩人一邊撣家具上的灰,老女僕一邊把強森家的生活史、生活圈、角色塑造等全部交代完畢。這就叫「撣桌子」,非常死板的鋪敘。
而且這招我們到現在都還看得到。
以《危機總動員》(Outbreak)為例。開場戲中,丹尼爾斯上校(達斯汀.霍夫曼飾)飛往西非遏止伊波拉病毒爆發。機上有個年輕的醫務助理,丹尼爾斯問了他一個問題,大意是:「你不了解伊波拉,對吧?」接著詳細解說此病毒的病理知識。倘若這年輕助理要對抗的是威脅地球全人類的疾病,卻完全沒受過相關訓練,請問他出任務幹什麼?只要你發現,自己筆下對話的角色說的是另一個人早就知道或理應知道的事,你就得自問:這算戲劇化鋪敘嗎?這種鋪敘能當成武器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直接刪掉。
如果你能把鋪敘徹底化為劇情,不露痕跡,透露這些背景資料的時機又能控制得當,妥為分散,只在觀眾需要知道、想要知道的時候才出手,還能把最精采的部分留到最後,你就算學會這門技藝的訣竅了。這對初學者來說是個難關,卻是精通此道者的無價資產。老手編劇不會為了省去鋪敘的工夫而給筆下角色面貌模糊的過去,而是花更多心思為各角色製造各類重大事件,豐富他們的人生。因為,說書人在說故事時必會遇上多達數十次同樣的考驗——如何轉化場景?如何創造轉捩點?
想轉化場景,只能兩種方法二選一:透過「行動」,或「揭露真相」。除此別無他法。例如一對感情融洽的戀人形影不離,我們想把這種關係轉為負面,讓他們互相憎恨而決裂。我們可以用行動來表示,讓她甩他一巴掌,說:「我受夠了。一切都結束了。」或者,也可以藉由揭露真相來改變現狀,讓他望著她說:「這三年來,我和你妹妹一直暗中往來。你打算怎麼辦?」
揭露真相的強大效果,來自「背景故事」,也就是劇中各個角色過去生命中的重大事件。編劇可在關鍵時刻揭發,以創造轉捩點。
以《唐人街》為例,「她是我妹妹,也是我女兒」這個背景說明一直隱而未顯,正是為了在揭露真相時令人大駭,不但扭轉了第二幕高潮,也為益發緊張的第三幕預作鋪陳。又如在《星際大戰(五):帝國大反擊》中,「你不能殺我,路克,我是你父親」是源自於《星際大戰》背景故事的鋪敘,編劇刻意遲未揭露,以創造最大的戲劇效果,結果它不但轉化了高潮,也為全新的片子《星際大戰(六):絕地大反攻》預作鋪陳。
《唐人街》編劇羅勃.湯恩大可提前揭發克羅斯家的亂倫,讓別有二心的傭人對吉特斯露口風。喬治.盧卡斯(George Lucas)也大可早點讓路克的生父曝光,由機器人C3PO警告R2D2:「別告訴路克,他聽了一定很難受……黑武士就是他爸。」不過他們卻運用背景故事的鋪敘創造爆炸性的轉捩點,也造成期望與結果之間的落差,讓觀眾不期然得知內幕。想轉化場景別無他法,唯有藉由行動、行動、行動,少有例外;我們非得結合「行動」與「揭露真相」。真相大白的衝擊力道其實更強,於是我們常把它留給主要轉捩點,也就是幕高潮。
倒敘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鋪敘。所有形式的鋪敘都一樣,只有「做得好」與「做不好」兩種。換言之,前面我們說過,用冗長、死板、塞了大堆背景資料的對白來發展劇情,只會讓觀眾生厭;多餘、沉悶、塞了一堆細節的倒敘,觀眾同樣受不了。不想落到這種下場,我們就得處理得好。只要遵循慣用的鋪敘優良法則,倒敘能發揮很大的作用。
第一,將倒敘變成戲劇。
與其倒敘過去的乏味場景,不妨在故事中插入一齣迷你劇,同樣具備觸發事件、劇情進展和轉捩點。製片人經常宣稱倒敘會拖慢影片的步道,沒錯,倒敘若沒處理好確會如此,但若處理得當,反而可以加快片子的速度。
在《北非諜影》中,「巴黎倒敘」出現於第二幕開場。瑞克借威士忌澆愁,卻醉得淌下男兒淚。這時全片的節奏刻意放慢,以紓解第一幕高潮的張力。然而,當瑞克回想與伊爾莎的那段情,故事倒敘回到他倆在納粹入侵巴黎時的愛情故事,這讓全片迅速加快步調,而在伊爾莎拋棄瑞克時達到這個場景段落的高潮。
再看《霸道橫行》。一樁謀殺推理的觸發事件,結合了兩個事件:謀殺案發生,以及主角發現謀殺案。推理女王阿嘉莎.克莉斯蒂卻只用後半部當作故事開場——衣櫃門打開,屍體倒下,摔出衣櫃。她以發現罪行開場,分兩個方向發展,撩起讀者的好奇心:一是過去,這人如何遇害?為何遇害?二是未來,諸多嫌犯中,到底誰是真凶?
昆汀・塔倫提諾的設計就是重現了阿嘉莎.克利斯蒂的手法。他在介紹各角色後,開場直接跳過觸發事件前半部——搞得一團糟的搶劫,隨即剪接至後半部——逃跑。一名受傷的劫匪坐在汽車後座逃離現場,我們一見即知這次搶劫出了差錯,同時也對過去和未來開始好奇。到底出了什麼差錯?結局會是如何?塔倫提諾先創造觀眾想知道這兩個答案的需求和欲望,因此,只要倉庫那幾場戲的步調變慢,他就會倒敘回到高速行動的搶劫戲。構想非常簡單,但從來沒有人如此大膽拍出來過,正因如此,這部原本可能很沉悶的片子,步調卻極為分明。
第二,除非先創造出觀眾想知道答案的需求和欲望,否則別用倒敘。
再回到《北非諜影》。伊爾莎突然重返瑞克的生活,兩人隔著山姆彈的鋼琴交換了熱切的眼神。這是第一幕高潮,也是中心劇情的觸發事件。接下來的場景是他們喝雞尾酒閒聊,話中有話,潛文本是他們有過一段情,而此時舊情仍存。第二幕開始時,觀眾已按捺不住好奇,猜想這兩人到底在巴黎發生什麼事。這時觀眾對答案產生了需求,而且一心想要知道答案,只有這種時候,才是編劇運用倒敘的時機。
我們必須了解,劇本不是小說。小說家可以直接進入角色的思想和感情,我們不能;小說家因此有盡情自由聯想的空間,我們不能。散文作家大可讓筆下角色走過商店櫥窗,望著窗內,回想整個童年:「那天下午他在老家鎮上大街小巷走著,瞄到那間理髮店,想起童年時父親常帶他到那兒去。他坐在店裡,身邊全是老伯伯,抽雪茄,談棒球。在那裡,他生平頭一次聽到『性』這個字。此後他每次跟女人上床,都會想到自己擊出全壘打。」
在文章裡鋪敘相對容易,攝影機對一切虛假的事物來說卻像X光機。如果我們硬要用小說手法的自由聯想式剪接,或模仿潛意識的快速交叉剪接,企圖以角色的想法為觀眾帶來「驚鴻一瞥」,這種鋪敘就太刻意了。
夢境場景段落是穿上晚禮服的鋪敘。也就是說,它表面上是佛洛依德式的老掉牙台詞,裡面卻藏著觀眾需要的背景細節,但這種安排通常成效不彰。前面說過的一切法則在夢境段落裡加倍適用。柏格曼的《野草莓》開場,是少數成功運用夢境場景段落的特例。
美國所謂的蒙太奇(montage)是指一連串快速剪接的影像,可將時間大幅縮短或拉長,並常運用光學效果,如劃接(wipes)、虹膜轉場(irises)、分割畫面(split screens)、溶接(dissolves),或其他多重影像等。這種段落安排極為活潑生動,好掩飾其真正的目的——也就是「傳達資訊」這種乏味的工作。
蒙太奇一如夢境場景段落,同樣是讓觀眾目不暇給,把單調的鋪敘變得有趣。不過,蒙太奇說穿了只是取巧走捷徑,用花稍的攝影與剪輯,代替「把鋪敘化為戲劇」的工夫,而且用得高明的也只有寥寥數例,因此建議各位還是不用為妙。
旁白敘事是鋪敘的另一種方法。它和倒敘一樣,只有「做得好」與「做不好」兩種。你可以先做個旁白測試,自問:「如果我的劇本少了旁白,也一樣能把故事講清楚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把旁白留著。一般而言,我們會遵循「少即是多」的原則,也就是技巧愈少,效果愈強,因此只要可以刪的都應該刪。不過當然也有特例。如果旁白敘事可以刪除,故事一樣能說得好,那麼你留著旁白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用作對比。
對比敘事是伍迪.艾倫的拿手好戲。如果我們剪掉《漢娜姊妹》或《賢伉儷》的旁白,他的故事依然清楚有力,但我們何必剪掉旁白呢? 他的敘事有機智,有諷刺,還有只能以這種方式呈現的觀點。用旁白為全片添加非敘事性的對比,可謂錦上添花
簡短的解釋型敘事偶爾用用倒也無妨,特別是在開場或換幕時,《亂世兒女》(Barry Lyndon)即為一例。但「全片使用解釋型敘事」演變為趨勢,卻使電影這門藝術前途堪虞。從好萊塢到歐洲,愈來愈多的一流導演作品都充斥這種偷懶之舉。這些導演在銀幕上塞滿華麗的攝影、大錢砸出來的布景服裝燈光等,再把一堆影像配上一個單調低沉的聲音,把電影藝術轉為我們曾熟知的經典漫畫書。
我們很多人頭一次接觸知名作家的作品,都是因為讀經典漫畫,也就是用漫畫圖像搭配圖說來講故事的小說。它是很好的兒童讀物,但並非電影藝術。電影藝術是透過剪接、攝影機或鏡頭的移動,來連接A影像與B影像,而且只需這麼做,便能傳達C、D、E等意義,毋需另作解釋。近來一部接一部的電影都是拿著攝影機穩定架,穿過房間與走道,在街上移動,橫搖拍攝場景與演員,旁白則同時絮絮叨叨告訴觀眾劇中角色如何長大、夢想是什麼、害怕什麼,要不就是解釋故事背景的社會政治情勢——直到整部片變成耗資千萬的有聲書,還配上了圖片。
用解說來填滿聲軌,實在用不著什麼才華與心血。「只呈現,不明說」不僅需要藝術才能與反覆訓練,也提醒我們切勿偷懶取巧,必須為創造力設定上限,在限定的範圍內,把想像力與耐力發揮到極致。要將故事的每個轉折化為戲劇,轉為自然流暢的連續場景,確實相當辛苦,但若我們好逸惡勞,把什麼都變成旁白大剌剌說出來,就等於自毀創作,抹殺觀眾的好奇心,也毀了敘事動力。
更重要的是,「只呈現,不明說」也代表尊重觀眾的智慧和感受力。我們只是邀請他們把最佳狀態帶入觀影儀式,讓他們去看、去思考、去體會,再得出自己的結論。千萬別把觀眾當小孩,抱到你腿上坐,滔滔不絕「解釋」人生,因為誤用與濫用敘事,不僅偷懶,也等於自以為高高在上,把觀眾當成愚民。假如這種趨勢繼續下去,電影將淪為粗製濫造的小說,電影藝術終將凋零。
若想研究設計高明的鋪敘,建議各位仔細分析《誰殺了甘迺迪》。找奧利佛.史東的劇本或錄影帶(兩者皆有更佳)來看,把全片以場景為單位逐一分解,列出片中所有事實——包含無庸置疑的事實,以及號稱的事實。接著特別注意史東如何將這聖母峰般的龐大資訊加以拆解,化為全片的各個重要片段,再把每個片段轉為戲劇形式,以設計好的步調,逐步揭發真相。此片實為匠心獨運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