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设计故事和角色发挥的所有创意与心力,最后还是必须落实为白纸黑字。本章探讨的是文本,也就是对白与剧本描述,并介绍对白与剧本描述的写作技巧要领。此外也将检视故事中的诗意,也就是藏在字里行间的各种“影像沟通体系”(Image Systems),它们最终会化为电影的影像,丰富电影的意义与情感。
对白不是对话。
你随便偷听咖啡馆里的某段对话,马上会发现那种废话绝对上不了银幕。现实生活里的对话,满是尴尬的沉默、不妥的词句、不合逻辑的推论、毫无意义的重复,不是少有重点,就是没有结论。其实也无所谓,因为日常对话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讲出论点或得出结论,而是心理学家所说的“保持管道畅通”。谈话是我们发展和改变关系的方式。
两个朋友在大街上相遇,聊起天气,难道我们不晓得他们谈的其实并不是天气?那么他们谈的到底是什么?“我是你的朋友。我们就从百忙中抽点空,面对面站在这儿,再次确定我们真的是朋友。”他们谈的也许会是运动、天气、购物……什么都好。谈话的内容不是它背后的意义。两人讲的做的,并非实际的想法和感觉。这个场景并非只是乍看两人聊天那么简单。因此,银幕上的对白,必须有日常聊天的随兴,内容却得和一般对话大相迳庭。
首先,电影对白讲求精简。电影对白必须以最少的话表达最多的意思。其次,它必须有方向。每回的对白更替,都必须把该场景的戏剧节拍转往某个方向,以反映行为的变化,而且不能重复。第三,它应该有目的。每句台词、每次的对白更替,都在执行整个设计中的某一步骤,以便让这场景酝酿并趋近转捩点。这一切都要设计得精准,却又得像日常谈话,用字要随兴自然,带点缩词和俗话俚语更佳,必要时还可加上脏话,一如亚里斯多德建议的:“言如常人,但思如智者。”
记得,电影不是小说。对白说了就没了。如果台词在演员说出口的那刻无法让观众听得懂,观众恼了,便会突然交头接耳:“他刚刚说什么?”电影也不是舞台剧。电影是用看的;舞台剧是用听的。电影美学百分之八十靠视觉,百分之二十用听觉。我们看电影的重点是“看”不是“听”,因为大部分力气都放在眼睛上,只用少部分去听声音。舞台剧则是百分之八十用听觉,百分之二十靠视觉。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耳朵,少部分用来看舞台。剧作家可以精心设计叙事详尽、词藻华丽的对白,电影编剧却不能。电影对白要的是结构简单的短句,大体说来就是“名词─动词─受词”或“名词─动词─受词补语”这种顺序。
打个比方,你不能写:“位于曼哈顿第五大道六六六号大楼的‘数资公司’财务长查尔斯.威尔逊.埃文斯,当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哈佛商学院,六年前升为财务长,于今日遭逮捕。有关当局控告他擅自挪用公司退休基金,且为掩饰亏空而有诈骗行为。”你应该改写成:“你知道查理.埃文斯吧?那个‘数资公司’的财务长?哈!可给人逮到了。他呀,污了公司的钱。哈佛的高材生哪,当然晓得怎么偷钱又不会被抓到。”讲的事情一样,但改写的版本把重点拆成一串很短、结构简单、日常对话会说的短句。观众一路听下来,就会逐渐了解是怎么回事。
对白不要求完整句。我们不用老为名词或动词伤脑筋。典型的作法是像前述例子那样,省去开头的冠词或代名词,直接讲词组,甚至咕哝两声也算。
把你写的对白大声念出来,若能用录音机录下来更好,可用来提醒自己不要写出拗口的句子,或不小心押了尾韵与头韵,例如:“他们这会儿正把那车移到那儿。”[1]千万别把会成为目光焦点、会自己跳出来高呼:“喔,我这句写得超赞!”的句子写成对白。你自觉写出精雕细琢的文艺好词时——请删掉。
电影对白的精髓,是古希腊戏剧中所谓的“stikomythia”,也就是简短对白轮流快速往返更替。
长段对话和电影美学恰恰对立。一页写得满满的对白,正好能让镜头锁定演员的脸,让他讲完一分钟。只要盯着秒针花整整六十秒转上一圈,就会发现一分钟其实很长。观众的双眼在十到十五秒内会吸收所有抢眼的东西,这样的镜头反而变得多余。就像唱片跳针不断重复同一个音一样,看同样的东西也会腻,观众一腻,就不会再看银幕;观众不看银幕,你便失去了观众。
想大展文采的编剧对这问题常不屑一顾,认为只要剪接师让镜头跳接听者的脸,就可以把较长的对话拆成片段。不过这么做只会造成新的问题,因为讲话的演员变成在银幕外讲话,而通常我们让观众“只闻演员声而不见其人”时,演员必须刻意放慢说话速度,发音要格外清楚,因为观众看电影时其实等于在读唇语。他们对台词的理解,有百分之五十来自看着台词说出来的过程,若看不到演员的脸,就会没意愿听,所以演员在银幕外说话时,一定要仔细逐一把字说清楚,让观众不漏听。另一个问题是,观众只听银幕外的声音,便无法掌握说话者的弦外之音;他们会看见听者反应的潜在含义,但或许对此不感兴趣。
因此,若你要写长篇对话,请慎思而后行。不过倘若你觉得有个时刻非常适合由单一角色扛下所有的对白,别人只要闭嘴听,那就写吧。不过写的时候要记得,现实生活里没有独白这回事。生活就是对白,以及行动与反应交替的成果。
如果我是演员,要讲一大段长篇对话,开场是另一人进来,我的头一句台词是“你害我等了好久”。我若没看到对方听我说完这段话的反应,怎么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假如对方的反应是致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的下一个行动会变得温和些,台词也会跟着配合。倘若对方的反应是和我杠上,摆张臭脸给我看,我接下来的台词就可能随之怒气冲天。如果我们不知他人对我们的举动有何反应,怎么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不可能。生活总是有行动和反应,周而复始。没有独白。没有讲稿。无论我们为了人生重要时刻在脑海中排练多少次,生活始终是即兴表演。
所以,你得向我们证明你懂电影美学,知道怎么把长段对白拆成行动/反应的模式,以塑造说话的人的行为。你可以用沉默把他的话分成片段,令说话的人改变抑扬顿挫,例如《阿玛迪斯》中,萨里耶利向神父告解的这段:
萨里耶利:
“我最想要的就是向上帝歌唱。祂给了我这种渴望。然后把我变成哑巴。为什么?告诉我。”
神父别过脸去,神情痛苦而尴尬,于是萨里耶利自问自答起来,但其实这问题不需要答案:
萨里耶利:
“假如祂不想让我用音乐颂扬祂,为何要给我这种欲望……像我体内的性欲那样强,而又不给我才华?”
或可在对白中加上括号,以达到同样效果,如同一场景后面的这段对白:
萨里耶利:
“你明白,我爱过那女孩……”
(觉得自己的用字很妙)
“……或者说,至少对她有过欲念。”
(见牧师垂眼望着放在腿上的耶稣受难像)
“但我向你发誓,我连碰都没碰她一下。没有。”
(神父抬起眼来,一脸肃穆,带着评判的眼光)
“话虽如此,我一想到别人碰她就受不了。”
(想到莫札特,怒火中烧)
“尤其受不了……那家伙。”
剧中角色可以回应自己,回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就像前述的萨里耶利。这也是场景各种动态变化的一部分。你能写出发生在角色内心、角色之间、角色与外在世界之间的行动/反应模式,就等于在读者的想像中投射出观影的感受,让读者了解,你所想像的,不是只拍摄人对着镜头讲话的电影。
写得差的对白,从头到尾都是无用的空话(尤其是介系词词组),因此真正的意义藏在对白中段,但观众非得听完最后那堆空话不可,而且才一、两秒工夫,观众已经不耐烦了。再说,演员也得从句子的意义中找出轮他开口的讯号,却还是得尴尬地枯等句子结束才能行动。换到现实生活,我们会互相打断对方的话,把对方的话尾直接切掉,搞得谈不下去。这也是演员和导演拍片时常重写对白的另一个原因。把对白缩减一下,能为场景注入活水,让演员接词的讯号自然浮现。
杰出的电影对白,倾向用“掉尾句”[2]来写,像:“假如你不希望我去做,何不给我那个……”那个什么?眼神?枪?吻?掉尾句就是“悬疑句”。全句真正的意思要拖到最后一字才出现,迫使演员和观众也要一直听到台词最末。把前两页彼得.谢弗写的精采对白再读一次,留意一下,几乎每句台词都是悬疑句。
给写电影对白的人最好的忠告,就是不要写。假如能用视觉的方式表现,一句对白也别写。每碰到一个场景,你该处理的第一件事是:我要怎么用完全视觉的方式写出来,而不必靠对白帮忙?谨遵报酬递减法则:对白写得愈多,产生的效果愈弱。假如你写了一大堆台词,让不同的角色走进房间,坐进椅子,然后就只是说、说、说,一流对白足以触发的感动,也会遭排山倒海的台词压得不见天日。
不过,假如你从双眼所见的角度来写,对白就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观众也早已求之不得,这时出现的对白,马上就会激起观众的兴趣。以视觉影像为主时,简洁的对白相形之下更为突出有力。
以柏格曼的《沉默》为例,伊丝黛和安娜[英格丽.杜林(Ingrid Thulin)及古娜.林德布隆(Gunnel Lindblom)饰]是姊妹,两人是女同性恋,也有极度施虐与受虐的关系。伊丝黛患了严重肺结核。有个私生子的安娜则是双性恋,以折磨姊姊为乐。她俩在回瑞典老家的路上,影片设定的背景地点就是她们途中下榻的饭店。在柏格曼写的一个场景中,安娜下楼到饭店的餐厅,服务生勾引她,她欣然接受,想故意用这段午后艳遇刺激姊姊。这个“服务生勾引客人”的场景……你会怎么写?
是不是让服务生打开菜单,推荐某些菜?问她是不是就住在这间饭店?是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说她打扮得很漂亮?问她对这城市熟不熟?说他待会儿就下班,很乐意带她去四处逛逛?除了说,还是说……
再看柏格曼给了我们什么:服务生走到桌前,故意不小心把餐巾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捡时,缓缓嗅着安娜全身的气味,从头,到胯下,到脚。她则缓缓、深深吸了一口气,欲癫欲狂。画面切换:两人在饭店房间。太完美了,对吧?情欲撩人,纯属视觉,一个字都没说,也完全没必要。这才是电影编剧。
希区考克有言:“等剧本写好,加上对白之后,我们就可以开拍了。”
影像是我们的第一选择,对白则不巧排名第二。对白是我们为剧本添加的最后一层。我们无疑都喜欢精采的对白,但“少即是多”。当充满意象的电影转为对白时,足以让观众精神大振,迎接听觉的享受。
电影编剧真可怜,因为他当不了诗人。明喻和暗喻、谐音和头韵、格律和尾韵、提喻和转喻、夸饰和反叙,种种精采绝伦的比喻,他没有一样能用。尽管如此,他的作品依然必须具备一切文学的本质,但不能文诌诌。文学创作完成时就是完整的作品,电影剧本还得等摄影机来诠释。电影编剧既然不能创作文学,那下笔的目标是什么?答案是:他们描述的功力,能让读者翻阅剧本时,电影自然在脑海中上演。
这可不是简单的任务。第一步是找出我们想描述的到底是什么——也就是望着银幕的感受。语文能表达的事物,有百分之九十无法用影片表达,例如,“他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就没法拍出来。因此我们要不断自问:“我在银幕上看到什么?”借此约束自己的想像力,再把可以用镜头表现的东西形容出来。比方说,要想表现“等了很久”,或许可用“他捻熄了第十支烟”,“他不安地瞄了表一眼”,或“他打了个呵欠,努力让自己醒着”。
银幕的存在,是在连续不断的逼真活动中的绝对现在式。我们用现在式写剧本,因为电影不像小说,电影时时处于当下的困境——无论倒叙或前叙,我们都会跃入某个新的当下。
还有,银幕表现的是连续不停的行动,就连固定不动的镜头也有生气,因为整个画面虽然不动,观众的眼睛却在银幕上动个不停,让固定的影像有了活力。再说,电影和现实生活不同,电影生动鲜活得多。我们每天的例行公事,或许偶尔会让一些小事打断,像是楼房反射的光、商店橱窗里的花、人群中一张女子的脸,但我们日复一日,大多还是只注意自己的事,对外面的世界也只偶尔看看听听,而银幕却是几小时密集声光大放送。
白纸黑字之所以生动,是由于事物的名称。名词是物体的名称;动词是动作的名称。想把作品写得生动,就别用“通称性质的名词和动词,加形容词与副词”这种组合,你想写什么,就把它的名称找出来。
不要写“木匠用大钉子(big nail)”;应该写“木匠锤着尖铁钉(spike)”。“钉子”是通称名词,“大”是形容词,但只要一说英文的“尖铁钉”(spike),读者脑海中会立刻浮现清楚的影像,相对的,“钉子”的印象模煳,而“大”到底是多大?
动词也是同样的道理。举个写了跟没写一样的典型范例:“他开始慢慢移动,穿过房间。”人要怎样在电影中“开始”穿过房间?剧中人物要么就穿过房间,要么就迈出一步后停住。还有,什么是“慢慢移动”?“慢慢”是副词;“移动”这动词则语义含煳,缺乏特色。
你应该写出动作的名称:“他放轻脚步(pads)穿过房间。”可以接在“他”后面的动词还有很多,例如:从容缓步(ambles)、漫步(strolls)、闲晃(moseys)、随兴地走(saunters)、拖着身子(drags himself)、蹒跚(staggers)、轻快地走(waltzes)、无声滑过(glides)、吃力地走(lumbers)、蹑手蹑脚(tiptoes)、悄悄地走(creeps)、无精打采(slouches)、拖着脚步(shuffles)、摇摇摆摆(waddles)、扭捏地小步走(minces)、疲惫地走(trudges)、跌跌撞撞(teeters)、摇摇晃晃(lurches)、摸索着走(gropes)、一跛一跛(hobbles)……等等,然后才是“穿过房间”。这些词都可以形容缓慢,但各有生动的画面与特色。
从头到尾都不要用“is”和“are”。银幕上的东西都不算实际存在。故事里的生活会不断变化,转为各种风貌。不要写:“在小镇上方的山丘上有栋大房子。(There is a big house on a hill above a small town.)”
“There is”、“They are”、“It is”、“He / She is”无论放在哪句英文里,都是弱到极点的开头。还有,“大房子”是什么?是“法式别墅”(chateau)?还是“西语文化圈的大庄园”(hacienda)?还有,是要说“山丘”(hill)?还是“山嵴”(ridge)?“峭壁”(bluff)?要说“小镇”(small town)?“乡间路口的小社区”(crossroads)?还是“小村落”(hamlet)?或许可以写“位于村庄上方,一栋守护海角的宅邸”(A mansion guards the headlands above the village.)。
效法海明威,不用与拉丁文相关的词汇,不用抽象词汇,也不用形容词和副词,多用最具体、主动的动词和尽可能具体的名词,如此一来,即使是场景创建镜头也会活起来。写得好的影片描述需要想像力和词汇库。
用“我在银幕上看见(或听见)什么?”把关,删掉所有过不了这关的暗喻和明喻。正如米洛斯.福尔曼所说:“电影中,树就是树。”比方说,“仿佛”就是不存在银幕上的比喻。剧中人不会“仿佛”什么一样走进门来。他走进门来——就这样,结束。不过像“一栋守护着……的宅邸”这种暗喻,和“门轰然关上的声音宛如枪响……”这种明喻,就可以过关,因为你可以从前景角度拍宅邸,让人有庇护、守护下方村庄的印象。摔门声听起来也的确可能像枪响。其实在《失踪》一片中,所有摔门的音效都是用枪声配的,以暗中增加紧张气氛,因为观众意识上知道自己听到摔门声,但在无意识中出现的是对枪响的反应。
话说回来,投稿到“欧洲剧本基金”(European Script Fund)平台的剧本中,有像这样的句子:“太阳缓缓西沉,犹如丛林中的老虎闭上眼睛”和“道路沿着山坡,一路连铲带挖,奋力蜿蜒而上,直到尽头边缘,在即将现身时,却又不见踪影。”这是给导演的陷阱,文字极为诱人,却无法变成画面。写出这类文字的欧洲编剧尽管缺乏电影编剧训练,却十分努力写出那种景象,反观美国编剧,既愤世嫉俗又懒惰,下笔常是冷嘲热讽:
“班尼是英国人,三十来岁,个子小却很结实,样子疯疯癫癫的,你会觉得他搞不好还真的咬掉过鸡头[3]。”又如:“你猜对了。该轮到床戏了。我是很想写啦,但我妈会看我的稿子。”有趣是有趣,不过这些编剧就是要我们觉得有趣,免得我们发现他们其实写不出来或根本不愿意写。他们只得写出贫乏单调的东西,却用挖苦嘲讽来包装,因为他们既无功力亦无才华,或者少了身为编剧的自尊,连一场表现简单想法的戏都写不出来。
还有,“我们看见”和“我们听到”这种字眼也要删掉。“我们”并不存在。观众一旦进入故事历程就什么也不管了,戏院形同无人之地。“我们看见”等于把剧组透过镜头所见放进来,坏了剧本读者脑中想像的电影版本。
删除所有与镜头和剪接相关的注记。你对一举一动的描述,演员只会弃之不顾。同理,导演也会对“移焦至”(rack focus to)、“横摇至”(pan to)、“用较紧的双人镜头拍摄”(tight two shot on)这类想当纸上导演的字眼一笑置之。如果你写了“摄影机移动跟拍”(track on),读者想像中的电影就会因此变得流畅吗?不会。他只会看见一部电影正在拍摄。“剪接至”、“突兀剪接至”(smash cut to)、“前后场景溶接”(lap dissolve to)这类过场字眼也都要删掉。读者会以为角度的变换都靠剪接。
当代电影剧本是只描写场景整体的作品(Master Scene),只应包括对叙事流程绝对必要的角度,别的都不用写。例如:
内景 饭厅─白天
杰克走进来,把公文包放在门边的古董椅上,注意到餐桌上立着一封便笺。他信步走到桌边,拿起便笺,撕开信封,读完之后,把纸揉成一团,瘫坐椅上,双手抱头。
如果观众从之前的场景中得知便笺的内容,那么描述可以继续集中在杰克读信和瘫坐椅上。不过,假如观众非得和杰克一起读信才跟得上故事情节,那么就变成:
内景 饭厅─白天
杰克走进来,把公文包放在门边的古董椅上,注意到餐桌上立着一封便笺。他信步走到桌边,拿起便笺,撕开信封。
插入字条
娟秀的笔迹写着:杰克,我已经带行李走了。不要找我。我找了律师,她会跟你联系。芭芭拉
回到场景
杰克把纸揉成一团,瘫坐椅上,双手抱头。
再举个例子:假如杰克双手抱头坐下时,不久就听见有车停在门外。他急忙跑到窗边,为了让观众了解状况,而且让他们看见杰克此刻看到什么很重要,上述的场景因此可如此继续:
回到场景
杰克把纸揉成一团,瘫坐椅上,双手抱头。
突然,一辆汽车停在门外。他急忙跑到窗边。
杰克的观点
透过窗帘看到路边。芭芭拉步出旅行车,打开车后掀背门,拿出几个行李箱。
回到杰克
转身离开窗边,把芭芭拉写的信用力扔到房间另一端。
然而,假如芭芭拉之前已经用过这招两次,观众会假定车停在外面,代表芭芭拉又回到杰克身边,而杰克愤怒的反应也足以说明一切。这样的话,描述应该继续集中于杰克在饭厅里的主镜头。
不过,只描写场景整体的剧本除了说明主要的叙事角度外,还能让编剧直接影响导演手法。编剧不必标示角度,只要把不空行的大段文字叙述拆成许多描述单元,透过影像和言语,暗示摄影机的距离与构图,一样能有说明角度的效果。例如:
内景 餐厅─白天
杰克走进来,环视空无一人的房间。他把公文包高高举过头,重重扔在门边摇摇欲坠的古董椅上,发出“砰”一声巨响。他听了听。一片寂静。
他沾沾自喜,慢慢晃到厨房,但忽然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一只写着他名字的信封,倚着餐桌上插满玫瑰的花瓶。
他不安地转着手指上的婚戒。
他吸了口气,信步上前,拿起信封,撕开来,读着信。
与其把前述这场景写成一大段密密麻麻的不空行文字,不如用空行把它分成五个单元,依序代表:用一个广角镜头涵盖房间的大部分、一个移动镜头穿过房间跟拍、一个信封的特写镜头,一个更近的特写镜头放在杰克的左手无名指上、一个中距离跟拍镜头来到餐桌。
杰克故意拿公文包用力砸芭芭拉的古董椅,和他不安地转着婚戒的动作,表达了他感情的变化。演员和导演当然始终有自由即兴发挥新想法的空间,但这些极短的段落可以带领剧本读者,从杰克与房间、杰克与他的情绪、杰克与妻子(以妻子留的信为代表)这几点之间,一路观察、体会出杰克的行动/反应模式。这个场景的生命力就在这里。导演和演员必须在此模式的影响下,成功掌握它的神髓。至于怎么掌握,就全凭他们发挥创意的本事了。只描写场景整体的技巧,其效果是种阅读趣味,能把文字化为观影时的感受。
前面说的“电影编剧真可怜,因为他当不了诗人”,其实也不尽然。只要电影编剧了解故事本质之中的诗意,以及诗意在电影中发挥的作用,电影就是展现诗人魂的动人舞台。
有诗意不等于拍得美。有种影像只是拍得好看,能让观众对片子大失所望、走出戏院后依然喃喃道:“可是拍得好美喔……”这不叫有诗意。例如《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想表达的人性面向是贫瘠,所有意义荡然无存——也就是过去称之为存在危机的状态。原着小说设定的背景在沙漠,暗喻男女主角沉闷无趣的生活,然而全片处处美景,活像旅行社印得漂漂亮亮的促销文宣品,观众几乎感受不到全片的核心其实是苦难。只有片子的主题美好时才适用美丽的画面,就像《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
讲得精确点,诗意是增强的表现。一个故事,无论内容优美或怪诞,敬神或渎神,淡泊或激烈,背景是田园或都会,格局是史诗或个人,都需要充分的表现。讲得精采的好故事,若能导得好、演得棒,或许就是一部好片。有了这一切,若能再以诗意的手法,把故事表现得更丰富、更深刻,或许就是一部杰作。
我们成为观众,进入故事仪式中后,对每个影像的反应,原本就是去解读视觉或听觉上的象征意义。我们直觉就知道片中选择的每项物件都有超乎本质的意义,所以对每个符号都会加上含义。有汽车驶入镜头,我们脑海里出现的不是中性的“车辆”,而是给它别的含义,比方说,我们会想“呵,賓士啊……真有钱”或“蓝宝坚尼……有钱的傻子”、“锈到烂的福斯……肯定是艺术家”、“哈雷机车……危险人物”、“红色的庞帝克火鸟跑车……这人性向可能有问题”。说故事的人,会根据观众生出的这种自然倾向继续发挥。
把讲得精采的故事变得充满诗意的第一步,是排除百分之九十的现实。世上绝大多数的物品,用在哪部特定片子里的意涵都不对。所以即便有许多意象的比喻可选,我们还是得大幅缩小筛选范围,只限含义相符的物品。
打个比方,假如导演拍片时想在镜头中加一只花瓶,这大概就需要讨论一小时,而且这个讨论非常重要。哪种花瓶?哪个时代?什么形状?颜色?陶瓷、金属,还是木制?瓶中要不要插花?什么花?放哪儿?前景?中景?背景?镜头左上方?右下方?焦点要清楚还是模煳?要不要打光?是不是演员可以拿的道具?因为这不仅是花瓶,而是深具内涵、有象征意义的物品。它和同时入镜的每样物品,乃至全片前后出现过的物品都彼此呼应。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一种综合体,电影也不例外,片中每个物品都与其他影像或物品有关。
编剧筛选出含义相符的物品后,就要赋予全片一种或数种影像沟通体系,因为片中的影像沟通体系往往不止一种。
“影像沟通体系”是运用母题的策略,是嵌入片中的某类意象,在全片自始至终以画面与声音不断重复出现,富含极多变化,却也极不着痕迹。这是潜意识层面的沟通,以增加美学情感的深度与复杂度。
这句话当中用了“类”(category)这个字,是指从实体世界中取出一个主题,范围广度能包含足够的多样性。例如,自然面包含动物、季节、明暗;人文面包含楼房、机器、艺术。这个类别必须重复出现,因为光是一、两样单独出现的象征,效果不大,但让组织过后的影像不断重现,效果却非常强大,因为其中的变化与重复的效果,会让观众不知不觉中接受影像沟通体系。不过,最最重要的是影片的诗意表现必须让观众完全看不出来,意识上也察觉不到。
创造影像沟通体系有两种方法,一是外在意象,二是内在意象。外在意象是选一种在片外现实世界就有象征意义的类别,把它带入片中后,意义不变。例如用国旗(爱国主义、爱国的象征)代表爱国主义与爱国。就像《洛基第四集》中,洛基打败俄国对手后,拿巨幅美国国旗裹住自己。或用十字架(爱上帝、虔诚的象征)代表爱上帝与虔诚;用蜘蛛网表示落入困境;用泪滴表示哀伤。我必须指出,外在意象是学生电影的正字标记。
内在意象选的类别,在现实世界未必一定有象征意义,但带入影片后,便有了适用于片中的全新意义,而且只适用于该片。
《浴室情杀案》(Les Diaboliques)就是一例。本片改编自小说《恶魔般的女人》(Celle qui n'etait plus)[4],作者为皮耶.波瓦罗(Pierre Boileau)与托玛.纳瑟贾克(Thomas Narcejac),一九五五年拍成电影,导演与编剧皆为亨利.乔治.克鲁佐(Henri-Georges Clouzot)。片中,少妇克莉丝汀娜[薇拉.克鲁佐(Vera Clouzot)饰]外表美丽,但非常羞怯内向,寡言善感。她从小心脏不好,体弱多病,数年前继承了巴黎郊区一座豪华宅院,开了专收菁英的寄宿学校,和丈夫米榭尔[保罗.莫西斯(Paul Meurisse)饰]共同经营。米榭尔有虐待狂,心肠狠毒,以作践妻子为乐,还和学校老师妮可[西蒙妮.席纽黑(Simone Signoret)饰]有染,而且对情妇和妻子的态度一样穷凶恶极。
人人都知道他和老师私通,但这两个女人其实也早因不堪恶夫蹂躏,同病相怜而成为挚友。本片开始后不久,两人便认定唯一解脱之道就是杀了他。
一天晚上,她们把米榭尔骗到远离学校的某村,并事先在某公寓里悄悄放满一浴缸的水。他一身三件式西装进得公寓,颐指气使辱骂他的两个女人,她俩则努力把他灌醉,然后拼命想把他压进浴缸淹死。他还没到烂醉的地步,勐烈挣扎。他可怜的妻子吓得差点没命,妮可则冲进客厅,抓了茶几上的陶瓷黑豹雕像压在他胸口。雕像很重,再加上她使出全身力气,终于把他压到水面下,直到他淹死才放手。
两个女人用油布包好尸体,藏在一辆小卡车后厢,趁深夜熘回校园。学校的游泳池一整个冬天都没用过,水面上漂着厚厚一层浮藻。她们把尸体扔进泳池,看他没入水底,随即离开,等着隔天早晨尸体浮上来让人发现。但第二天过去,尸体没有浮上来。几天过去,尸体还是没浮上来。
最后妮可沉不住气,故意不小心把车钥匙掉进泳池,请高年级的学生帮她捞上来。学生潜到浮藻底下,找了又找。他露出水面,勐吸一口气,潜下水继续找了又找。他再次浮起换气,第三度下潜,继续找了又找。等他终于浮出水面……车钥匙找到了。
两人于是决定该清理泳池了。她们派人放干池水,站在池边观望,看着浮藻一路下沉下沉下沉下沉……直到排水口,但仍然不见尸体。当天下午,一辆从巴黎来的干洗店送货车送来一套熨烫平整的西服,正是米榭尔死时穿的那套。她们急忙赶到巴黎那间干洗店,找到一张收据,上面是某寄宿公寓的地址。她们赶到那儿向门房打听,门房说:“没错没错,之前是有个男人住在这儿,可是……他今天一早就搬走了。”
她们回到学校,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米榭尔在学校的窗前一闪即过。她们看着高年级的毕业照时,发现米榭尔站在学生后面,只是影像有点模煳。她们实在想不透怎么回事。难道他是鬼?难道他没淹死,回来报复我们?还是别人发现了尸体,把他救活,再联手对付我们?
暑假一到,所有师生都离校了。接着是妮可求去。她收十行李,说再也受不了了,就这么抛下那可怜的妻子一人留校。
当晚,克莉丝汀娜睡不着,在床上坐起来,毫无睡意,心底狂跳。深夜,她突然听到丈夫的办公室内传来打字声。她缓缓起床,捂着胸口,沿着长廊一步步走向办公室,但在她碰到办公室的门把的那瞬间,打字声戛然而止。
她小心翼翼推开门,打字机旁赫然放着丈夫的手套……像两只巨大的手。她接着听见想像中最最恐怖的声音——滴水声。她朝办公室外的浴室走去,心脏狂跳不已。待她“吱呀”一声推开浴室的门,果然是他——依然穿着那套三件式西装,浸在注满水的浴缸内,水龙头仍滴着水。
尸体勐然坐起,水如瀑布溢出浴缸。尸体双眼睁开却没有眼珠,伸出手来抓她,她揪着胸口,要命的心脏病发作,倒地而亡。米榭尔拿掉放在眼皮下的白色塑胶薄膜,妮可则跳出衣柜。两人相拥,轻声说:“我们成功了!”
《浴室情杀案》的片头字幕看似打在一幅灰黑相间的抽象画上,等到字幕结束,一只卡车轮胎突然驶过,让水从银幕底部向上飞溅,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刚刚一直是用俯角看一摊泥水。镜头随即上移拍摄雨景。从这第一刻起,“水”的影像沟通体系便不断在潜意识中重复。片中总是雨雾濛濛。窗上凝结的小水珠汇成雨滴流到窗台。晚饭时她们吃鱼。剧中角色饮酒喝茶,克莉丝汀娜则啜着治心脏病的药。老师们在谈怎样过暑假,讲到要去法国南部“玩水”。还有游泳池、浴缸……这应该可说是影史上最湿的片子吧。
在这部影片以外的世界,水是正面意义的通用象征:圣洁、纯净、阴柔,是生命本身的原形。但克鲁佐颠覆了这些价值,让水有了死亡、惊骇和邪恶的魔力,还有光是水龙头的滴答声,就把观众吓得想走人。
《北非谍影》则交织了三套影像沟通体系。首要的母题是创造出囚禁感,让卡萨布兰卡这个城市化为监狱。剧中角色悄声谈论“脱逃”计划,警察宛如狱卒。机场指挥塔的灯光扫过街道,一如探照灯扫视监狱全区。百叶窗、房间隔间、楼梯栏杆,连盆栽棕榈树的叶片,都制造出牢房铁栏杆似的影子。
第二套体系打造出从特例到原形的进程。卡萨布兰卡一开始是避难中心,后来变成一个小联合国,不仅满是阿拉伯与欧洲面孔,还有亚洲人和非洲人。我们见到的美国人,只有瑞克和他的朋友山姆。反复出现的影像,包括剧中多人把瑞克当成某个国家化身的对白,将瑞克与美国链接在一起,后来瑞克就成为美国的象征,卡萨布兰卡则代表世界。瑞克就像一九四一年的美国,是顽固的中立派,完全无意卷入另一场世界大战。他最后改变心意,放手一搏,背后的意义,正是庆幸美国终于决定站在对抗强权的那边。
第三套体系是链接与分离。画面中有许多影像和构图把瑞克与伊尔莎联系在一起,传达一个潜在的重点——他们无法相守却彼此相属。与这点成对比的则是一连串影像与构图的设计,把伊尔莎与拉兹洛分开,制造相反的印象——他们虽在一起却注定分离。
《穿过黑暗的玻璃》是多线剧情的片子,有六条故事线——三个正面高潮描写父亲,三个负面结局表现女儿——采用正反相对设计,其中至少有四套影像沟通体系。父亲的故事以开放空间、光线、智慧和言语沟通为特色;女儿的内心冲突则以封闭空间、黑暗、动物影像和性来表达。
《唐人街》也采用四组影像沟通体系,两组外在意象,两组内在意象。主要的内化体系是“视而不见”或“错看”这两个母题,如窗户、后照镜、眼镜,尤其是破裂的镜片、照相机、望远镜、眼睛,甚至包括死者圆睁却看不见东西的双眼。这些元素汇聚成巨大的力量,表示假如我们想在外面的世界找寻邪恶,就是找错了方向。它在里面,在我们心里,如毛泽东说的:“历史是症状,我们是疾病。”
第二组内化体系描写政治贪腐,并把它转化为社会的黏着剂。伪造合约、知法犯法及种种贪腐之举,成为凝聚社会的力量,还能带来“进步”。两组外在意象,“水”对“旱”,“残暴的性”对“充满性的爱”,它们有传统的含义,在片中却用得一针见血。
《异形》问世时,《时代》杂志有一篇长达十页的报导,附上剧照和插画,提出一个疑问:好莱坞做得太过分了吗?因为该片包含极度情色的影像沟通体系,且有三个逼真的“强奸”场景。
盖儿.安.赫德和詹姆斯.卡麦隆拍《异形》第二集时,不仅将类型从恐怖片转为动作/冒险片,也把影像沟通体系翻新为母爱主题,让蕾普利成为小女孩蕾贝卡.纽特[Rebecca ‘Newt’ Jorden, 凯莉.汉恩(Carrie Henn)饰]的“母亲”,蕾贝卡则是她那破娃娃的“母亲”。这“母女”俩需联手对抗宇宙间最骇人的“母亲”,也就是在如子宫般的巢穴内下蛋的巨大怪兽女王。在对白中,蕾普利有这么一句:“那些怪物能让你怀孕。”
《下班后》只有一组内化意象,却有丰富的多样性——艺术,但不是把艺术当生活的装饰品,而是武器。曼哈顿苏活区的艺术和艺术家不停朝主角保罗(葛里芬.邓恩)进攻,直到他被封在一件艺术品内,又被奇区和强(Cheech & Chong)饰演的盗贼二人组偷走,噩梦才算结束。
回溯几十年前,希区考克的惊悚片常结合宗教狂和性的影像,约翰.福特[5]的西部片则以荒野和文明互为对照。其实,再回溯个几百年,我们就会发现影像沟通体系的历史和故事一样久。荷马为他的史诗创造了美好的母题,埃斯库罗斯、沙弗克里斯、欧里庇得斯在他们的剧作中亦然。莎士比亚在他每部作品中都埋藏了独一无二的影像沟通体系,还有梅尔维尔、爱伦.坡、托尔斯泰、狄更斯、欧威尔、海明威、易卜生、契诃夫、萧伯纳、贝克特——所有伟大的小说家和剧作家都采用了这一法则。
话说回来,究竟是谁发明了电影编剧?应可说是涌至好莱坞、伦敦、巴黎、柏林、东京、莫斯科,投入这门艺术的摇篮、撰写默片剧本的小说家和剧作家。电影的首批主要导演,如葛里菲斯、爱森斯坦和穆瑙[6],在戏院当过学徒,也晓得电影就像优秀的舞台剧,只要不断重复背后蕴涵的诗意,就能跻身杰作之林。
此外,影像沟通体系必须存在潜意识中,观众并不知情。几年前我看布纽尔的《薇丽狄雅娜》(Viridiana)时,注意到布纽尔引入了绳索的影像沟通体系。有个孩子跳绳,有个富人用绳子上吊,穷人用绳子当腰带。大概是银幕上第五次出现绳子时,观众异口同声喊出:“象征!”
象征手法只要能绕过清醒的头脑,潜入不自觉的境界,像我们作梦一样,功效会十分强大,比大家想得还强。运用象征必须遵守的原则与帮电影配乐相同。声音不需要认知,所以音乐可以在我们不自觉时深深打动我们。同理,象征也可以触动我们、感动我们——只要我们没看出它们是象征。我们一旦知道那是象征,对它就变成只有中性的、知识上的好奇,如此一来功效尽失,也无意义。
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当代编剧和导演要为他们的象征贴标签?我可以举三个最露骨的例子,看他们把“象征”意味影像处理得多蹩脚:重拍的《恐怖角》(Cape Fear)、《吸血鬼:真爱不死》(Bram Stoker’s Dracula),以及《钢琴师和她的情人》(The Piano)。
我能想到两个可能的原因:第一,讨好自以为是知识分子的菁英观众,这些人总是隔着一段不带情绪的安全距离看电影,边看边蒐集弹药,准备散场后照例到咖啡馆开炮勐轰。第二,为了影响甚或控制影评人和他们写的评论。花稍浮夸的象征手法根本不需要才华,只需要自以为读懂荣格和德希达而变得目中无人。这种自大简直贬低、败坏了这门艺术。
有人会辩说电影的影像沟通体系是导演的工作,应该由导演一人创造。对此,我无可辩驳,因为导演最终要对片中每个镜头里的每一平方寸负责。只是……有多少拍片中的导演懂得我前面解释的一切?很少很少,目前全世界大概二十来个吧。这些人是顶尖高手,遗憾的是,绝大多数的导演根本分不出“拍得漂亮的摄影”和“有表现力的摄影”有何差别。
我认为应该由电影编剧先创造电影的影像沟通体系,再由导演和制作设计来完成。最先想像出所有影像的基础、故事发生的实体世界、社会背景的都是编剧。我们常写着写着,才发现早已开始这部分的工作,描述与对白中也常会把影像的模式写进去。如果我们察觉自己已经做到这一步,就会再想出不同的变化,不着痕迹地穿插进故事里。假如影像沟通体系无法自动浮现,我们再创造出来。观众不会管我们是怎么做的,只会希望有个精采的故事。
片名是行销最重要的特色,是决定观众“定位”的关键,让观众对观影体验先有心理准备。因此电影编剧不能沉迷于“很文艺却不达意”的片名,例如:《证言》(Testament)讲的其实是核灾浩劫后;《外貌与微笑》(Looks and Smiles)描写的是仰赖社会福利的悲惨生活。我最喜欢的“不达意”片名是《浪子恋》(Moment by Moment, 直译为:一刻又一刻)。后来我在想出正式片名之前,总是用《一刻又一刻》当拍摄期的暂定片名。
决定片名也就是命名。成功的片名应点出故事中确实存在的元素——角色、背景、主题或类型。最好的片名往往同时代表了两个元素,或涵盖了所有元素。
《大白鲨》这个片名不但显示角色名称,设定背景在野外,也点出“人与自然对抗”的主题,以及动作/冒险片的类型。《克拉布玛对克拉布玛》则代表两个角色的姓氏,点出本片以离婚为主题,以及家庭戏剧类型。《星际大战》说的是银河战士间史诗般的对决。《假面》暗示一群精神有问题的人物,主题是不为人知的身分。《生活的甜蜜》让我们置身都会沃尓沃的堕落处境。《新娘不是我》确立了角色、背景和浪漫喜剧片的类型。
当然,片名不是唯一的行销考量。正如好莱坞传奇人物哈利.柯恩[7]所说:“《红尘》(Mogambo)真是有够烂的片名。由克拉布克.盖博(Clark Gable)和艾娃.嘉娜(Ava Gardner)主演的《红尘》,却真是他X的好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