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如人格结构可以通过心理分析来披露一样,一个场景的内在生活形态也可以通过类似的分析方法来昭示。如果我们能够问出正确的问题,一个在阅读过程中一掠而过、瑕疵不现的场景将会突然刹车,成为超慢动作,门户大开,披露出它的秘密。
你如果觉得一个场景进展自如,就不要去修改行之有效的东西。但是,大凡初稿,难免流于平淡或显得牵强。于是,我们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改写对白,希望能够通过改写对白来给它注入生命……直到我们进入死胡同为止。因为问题并不是出在场景的活动上,而是出在其行动上;并不是出在人物表面的言谈举止上,而是出在他们隐藏 在面具后面的实际行动上。
节拍构建场景,一个设计拙劣的场景中任何瑕疵都会表现在这些行为的交流之中。为了找出一个场景失败的原因,整体必须被拆解为部分。因此,分析便始于将场景的文本与其潜文本分割开来。
文本是指一部艺术作品的感官表面。就电影而言,是指银幕上的影像以及对白、音乐和音响效果的声带。是我们所看见的东西,我们所听见的东西、人物所说的话以及人物所做的事情。
潜文本是指在那一表面之下的生活——被行为隐藏的已知和未知的思想和情感。
物不可貌相 。这一原理提醒银幕剧作家时刻牢记生活的两面性,令其深刻地认识到,一切事物都至少存在两个层面,因此,他必须同时写出生活的两重性。首先,他必须用文字描写来创造出生活的感官表面:画面和声音、活动和言谈。其次,他必须创造出具有自觉欲望和不自觉欲望的内心世界:动作和反应、冲动和原欲(伊德)、先天基因和后天感悟。在现实中如此,在小说中亦然:他必须用一个逼真的面具将真理遮盖,将人物的真实思想和情感隐藏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之后。
一句好莱坞老话是这样表达的:“如果一个场景是讲述那个场景所讲述的东西,那么你算是掉进粪坑里了。”它是说要“写在鼻子上”,写出的对白和活动将人物最深层的思想和情感完全表达于他们的言谈举止之中——将潜文本直接写在文本上。
例如,如果有人写出这样的东西:烛光餐桌旁,俊男美女相对而坐,水晶酒杯晶莹剔透,四目闪烁,犹如露珠。柔和的晚风轻撩窗帘,肖邦的小夜曲在背景中回荡。这一对恋人隔着餐桌,互相抓住对方的手,四目相对,眉眼传情,喃喃低诉:“我爱你,我爱你……”而且说的还都是心里话 。这是一个无法表演的场景,将会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必死无疑。
演员并不是牵线木偶,只会模仿动作和背诵台词。他们都是艺术家,是用潜文本中的材料来进行创造,而不是被动地表现文本。一个演员若要活灵活现地表演人物必须从里到外,从不可言传的,甚至是无意识的思想和情感一直演绎到行为的表面。演员将会说出和做出场景所要求的一切,但是他们只有从内心生活中才能找到创造的源泉。上面的场景之所以无法表演,是因为它没有内在生活,没有潜文本。它之所以不可表演,是因为它没有什么东西可供表演。
我们回顾自己的观影经验,会意识到,我们毕生都在目睹潜文本现象。银幕不透光,但却是透明的。当我们仰望银幕时,我们难道不是有这样的印象,好像我们是在读解人物的思想和感情?我们不断地对自己说:“我知道那个人物心里真正 在想什么,我知道她的真实 感情。她心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比她自己还明白,而且比正在听她说话的那个男人还明白,因为他正在忙着想他自己的事情。”
在生活中,我们的眼睛容易停留在表面。我们的心灵被我们自己的需要、冲突和白日梦所占据,我们很少退后一步,去冷静地观察其他人内心所发生的事情。
我们偶尔也会给咖啡店角落相对而坐的爱人罩上一个画框,创造出一个电影瞬间,从他们的笑脸上看出他们内心的厌倦,或者从他们痛苦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各自对对方心存的希望。但是,我们一般很少这样做,而且就算做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然而,在故事的仪式中,我们却能连续性地看穿人物的面孔和活动,一直探究到其不可言传、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去找讲故事的人的原因,因为讲故事的人可以充当我们的导游,带领我们超越事物的表象,而探究出事物的真相 ……到达事物的所有层面,并不仅是停留片刻,而是一直到达线索的终点。讲故事的人能够给予我们生活拒绝给予的愉悦,就是那种坐在黑暗的故事仪式之中,透过生活的表面,看到言谈举止后面的真情实感所带来的愉悦。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去写一个爱情场景?
让两个人去换汽车轮胎。把这个场景写成一个如何处理爆胎问题的真正的教科书。让所有的对白和动作都是关于千斤顶、扳手、毂盖和螺母的:“把那个递给我一下,成吗?”“当心!”“别弄脏你的手。”“让我来……哦哟。”
演员们将会演绎场景的真正动作,所以要给他们留有余地,让他们完全从内心把那种浪漫之情活生生地表现出来。当他们四目相接,火花飞迸时,我们将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那种感觉在演员不言而喻的思想和情感之中。当我们看透表面之后,我们将会带着会心的笑,舒展地靠在椅背上:“瞧瞧,他们哪是在换汽车轮胎啊?哥有情妹有意,他们算是对上眼了。”
换言之,按照生活中实际发生的情形去描写这些事情。
因为,如果我们把那个烛光场景交给优秀演员,他们马上会嗅出其中的虚假,拒绝表演,并扬长而走,直到这个场景被剪掉或以一个可以表演的潜文本进行改写。
如果演员缺少要求改写的影响力,那么他们就会这样处理:他们会在场景中加上一个潜文本,无论它跟故事有无关系。好演员绝不会没有潜文本就走到镜头前。
例如,一个被迫表演这个烛光场景的演员可能会以这种方式对它进行攻击:“这些人为什么要变着法儿来创造这么一个电影场景?光有那些烛光、轻音乐和随风飘动的窗帘有什么用?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把意大利面拿到电视机旁?这种关系到底有什么不好?难道因为这不是生活?蜡烛什么时候才会熄灭?难道要等到一切正常的时候?不。到了一切正常的时候,我们会像正常人一样把意大利面拿到电视机旁去。”所以,基于这一见解,演员会创造出一个潜文本。
现在当我们看到这一场景时,我们会想:“他说他爱她,也许他真是爱她,不过,你看,他是害怕会失去她。他已经绝望了。”或者看到另外一个潜文本:“他说他爱她,不过,你看,他是在为坏消息做铺垫。他想把她甩了。”
于是,这个场景所讲述的已经不是这个场景表面上所讲述的东西。它已经另有所指。正是这一另有所指的东西——试图重新得到她的爱恋或为分手而给她心理准备——才会使这一场景行之有效。永远必须具备一个潜文本,
一个与文本恰成对照或构成矛盾的内在生活。有了这个,演员才能创造出一部多层面的作品,使我们能够透过文本看到在生活中的言谈举止和音容笑貌之后脉动的真理。
这一原理并不是说,人都是不真诚的。我们都戴着一个公共面具,这是一个常识性的共识。我们的一言一行都遵循着我们觉得应该遵守的标准,但我们心里的所想和所感却完全不同。但我们必须这样做。我们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说出和做出我们真正所想和所感的东西。
如果我们都那样做的话,生活就会变成一所疯人院。实际上,你知道,你对一个疯子就是这样说话的。疯子是那些失去了内心交流的可怜人,所以他们能够允许自己忠实地说出和做出他们所想和所感的东西,所以他们才疯了。
实际上,任何人,即使是疯子,要想完全表达内心活动都是不可能的。无论我们多么希望昭示我们最深层的感受,但它们总是在规避着我们。我们永远不可能完全表达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因为我们很少真正了解它们。
我们可以考虑一下一种迫切需要表达最真实思想和情感的情境——心理分析:病人仰卧在躺椅上,恨不得把他的心都掏出来,要求得到理解。没有任何收敛,没有任何不可披露的隐私。当他可怕的思想和欲望浮出表面时,心理分析大夫会做什么?静静地点头和记笔记。笔记上会写些什么?写的是没有说出的东西,是秘密,是隐含在病人撕心裂肺的忏悔后面的无意识真相。
所谓物不可貌相,即是指任何文本都有其潜文本。
这也不是说,我们不可能写出绝望的人试图说出真相时的有力对白。它是指,最富激情的时刻必须隐含着一个更加深刻的层面。
《唐人街》:伊夫林·马尔雷哭喊道:“她是我妹妹,也是我女儿。我父亲和我……”但是,她没有说出的是:“求你帮帮我。”她痛苦的忏悔事实上是一个要求帮助的恳求。潜文本:“我丈夫不是我杀的,而是我父亲杀的……他为了得到我的孩子。如果你逮捕我的话,他就会把孩子抢走。求你帮帮我。”在下一个节拍中,吉提斯说:“我们得让你离开这座城市。”这是一个不合逻辑而又完全合理的回答。潜文本:“我已经理解你告诉我的一切。我现在知道是你父亲干的。我爱你,而且我会不惜牺牲生命来救你和你的孩子。然后,我再去抓那个狗杂种。”这一切都隐含在场景之下,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的行为,而并没有虚假的“写在鼻子上”的对白。并且,没有剥夺观众获得见解的乐趣。
《星球大战》:当达思·维达主动给予卢克机会,让他加入“共同治理宇宙恢复万物的秩序”时,卢克的反应是企图自杀。这也不是一个合乎逻辑的反应,但却完全合乎情理,因为无论卢克还是观众都读懂了韦德的潜文本:在其“恢复万物秩序”的文本后面隐含着“奴役万民”的潜文本。当卢克企图自杀时,我们读出了一个英勇的潜文本:“我宁死也不会加入你的邪恶事业。”
独白的潜文本
人物可以说出和做出你能想象的一切事情。但是,由于任何人类都不可能完全道出或做出绝对的真实,人们的内心总是或多或少地存在一个无意识的层面,所以作家必须埋设一个潜文本。只有当观众意识到那一潜文本时,场景才会行之有效。
这一原理同样可以延伸到第一人称的小说、戏剧独白以及直面镜头的阐述或画外音解说。因为,如果人物跟我们私下交谈,那并不是说他们就知道真相或能够道出真相。
《安妮·霍尔》:当阿尔维·辛格(伍迪·艾伦)直接对观众说话,“坦白”他的恐惧和无能时,他也是在撒谎、掩饰、笼络、夸张、文过饰非,完全是自欺欺人地企图博取我们的同情并说服自己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即使是在一个人物独处时,也会有潜文本。因为,如果没有别人在看着我们,我们自己也在看着自己。我们戴上面具,向我们自己掩盖真实的自我。
不仅个人会戴着面具,机构也会,而且还会雇佣公共关系专家时刻防止面具脱落。帕迪·查耶夫斯基的讽刺剧
《医院》切中这一真理的要害。医院雇员都穿着白色制服,行为举止表现得非常专业、非常科学、非常体贴。但是,如果你在一个医疗机构工作过,你便会知道,那里存在着一种无形的贪婪、自私和某种程度的疯狂。如果你想死,那你就去医院。
生活中永恒的两重性即使对非生命的物体来说也是成立的。在罗伯特·罗森改编的梅尔维尔的《比利·巴德》中,一艘战舰停泊在夜间的热带海面上。无数星星在空中闪烁,使黛黑色的大海显得格外辽阔、宁静。满月低垂,玉带般的光芒从海平线一直拖曳到船头。柔软的船帆在和暖的海风中摇曳。残酷的主炮手克拉加特(罗伯特·瑞安)正在站岗。比利(特伦斯·斯坦普)无法入睡,所以他来到甲板上,和克拉加特一起站在船舷旁,慨叹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克拉加特回应道:“没错,比利,没错。不过得记住,在那晶莹闪烁的表面底下是一个充满滑翔猛兽的宇宙。”即使是大自然母亲也戴着面具。
要分析一个场景,你必须解剖出文本和潜文本层面上的所有行为模式。一旦通过适当的方式来研究一个场景,其瑕疵便会一目了然。以下是一个五步程序,旨在令一个场景吐露出它的秘密。
第一步:确定冲突
首先要问,是谁驱动这一场景,谁促使它发生?任何人物或力量都有可能驱动一个场景,即使是一个非生命的物体或大自然的作为也可以。
然后,深入这一人物或力量的文本和潜文本,并自问:他(或它)想要什么?欲望永远是关键。用一个目的状语来表述这一欲望(或者用演员的行话:场景目标):如,“为了做这个……”或“为了得到那个……”
接下来,横跨整个场景,问:是什么对抗力量在阻挡这一欲望?这些力量可能来自任何层面或多种层面的组合。
在确认了对抗力量源之后,问:这些对抗力量想要什么?这也可以用一个目的状语得到最好的表达:“为了不做那个……”或“想用这个取而代之……”。
如果场景写得好,当你对冲突双方的这一套欲望用目的状语进行比较时,你将会看到,它们是直接相对——而不是相切的。
第二步:标注开篇价值
确认场景中押上台面的价值,并注意在场景开始时,其负荷是正面还是负面。
比如:“自由。主人公处于负面,他是被囚禁于自己执着的野心。”
或者:“信念。主人公处于正面,他相信上帝能帮他脱离现在的处境。”
第三步:将场景分解为节拍
节拍是人物行为中动作/反应的一种交流。
从两个层面仔细审查场景的第一个动作:
从外在而言,看人物表面上是在做什么,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还要透过这一表面,看到他实际上是在做什么。
用一个进行时短语来表述这一潜文本动作 ,如,“正在乞求。”试图找到这样的短语,它不仅能指称动作,而且还要表达人物的情感。例如,“正在恳求”表明人物的举止含有一种庄重感,而“趴在她的脚下”却活现出一副绝望无助、卑躬屈膝的嘴脸。
表达潜文本动作的短语并不是从字面上来描述人物活动,而是更深层地,带着一种情感色彩来指称人物动作本质。
现在,浏览场景,看到那一动作所引发的反应,用一个进行时短语来表述那一反应。
如,“正在对其恳求置之不理”。
这种动作和反应的交流即是节拍。只要它在延续,人物A“正趴在她的脚下”,但人物B却“对其恳求置之不理”,这便可以构成一个节拍。
即使他们的交流重复多次,这还是同一个节拍。
直到行为发生明显变化,才会出现一个新的节拍。
例如,如果人物A的伏地乞求变成“正在威胁要离开她”,而且作为反应,人物B的置之不理变为“对其威胁报以嘲笑”,那么这一场景的第二个节拍便成为“威胁/嘲笑”,
直到A和B的行为发生第三次明显变化。
通过将场景解析为节拍,场景分析便可以如此这般地继续下去。
第四步:标注结尾价值并比较开篇价值
在场景的末尾,考察人物处境的价值负荷情况,并以正面/负面进行描述。
将这一笔记和第二步的笔记进行比较。
如果这两个笔记相同,那么其间所发生的活动则是非事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因此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也许向观众传达了一些解说性的东西,但整个场景却是平淡乏味的。
如果反之,价值发生了变化,那么场景便发生了转折。
第五步:审察节拍并定位转折点
从开篇节拍开始,审查描述人物动作的那些进行时短语。当你将动作/反应追踪到场景末尾时,应该会浮现出一种形态或型式。在一个设计精巧的场景中,即使是看似杂乱的行为也会有一片弧光和一个目的。事实上,在这样的场景中,正是其精心的设计才使它的节拍显得随意。在那一片弧光中,找到期望和结果裂开鸿沟的那一瞬间。因为正是在这一时刻,场景开始转折到它变化了的结尾价值。此时此刻便是转折点。
我们现在试着对下面两个场景设计进行分析,便可以说明这一技巧。
《卡萨布兰卡》
《卡萨布兰卡》的幕中高潮是在一个时空统一体中达到的,它强调了个人冲突,并用语言表达了它的主要动作。
故事梗概
1940年,反法西斯自由战士里克·布莱恩和流亡海外的挪威人伊尔莎·伦德在巴黎相遇。他们相爱并开始同居。他求她嫁给他,但她总是避而不答。里克已被列入盖世太保的逮捕黑名单。在纳粹入侵的前夜,这对恋人相约在火车站见面,一起逃离这座城市。但是,伊尔莎没有露面,只是派人送来一张便条,说她爱里克,但是永远也不能再见他了。
一年之后,里克在卡萨布兰卡经营一家咖啡馆。他已经变成一位隐士,决心保持中立,无论个人事务还是政治事务都绝不卷入。如他所说,“我绝不为任何人出头。”他酗酒成性,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后来,伊尔莎挽着著名抵抗运动领袖维克多·拉兹洛的胳膊走进了咖啡馆。旧情人再度相会。在其伴着鸡尾酒的闲谈后面,他们的激情可触可感。伊尔莎和拉兹洛一起离去,但里克却在黑暗的咖啡馆内借酒浇愁,通宵企盼。
午夜过去数小时后,伊尔莎再度出现。此时的里克已是酒至半酣,满怀伤感。伊尔莎不无戒心地告诉他说,她崇拜拉兹洛,但并不爱他。然后,没等她详说她是如何爱他,里克由于酒醉后的苦涩,对她的叙说大加贬损,把她的话比作风尘女子的甜言蜜语。他带着一种扭曲的笑容,紧盯着她,变本加厉地对她大肆中伤:“告诉我。你是为了谁而离开我?是不是拉兹洛?或者我们之间还夹着别的什么人?要不你天生就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这种诬蔑,暗指她是一个婊子。里克立刻把她送到门外,而他自己则崩溃在泪水中,醉眼蒙眬。
幕中高潮
第二天,伊尔莎和拉兹洛出去寻找黑市出境签证。当拉兹洛在一家咖啡馆跟人讨价还价时,伊尔莎在街上的一个纺织品摊前等候。看到是她一个人,里克走了过来。
第一步:确定冲突
里克开启并驱动这个场景。尽管自从伊尔莎在巴黎抛弃他后,他已经忍受了巨大的痛苦,而且在看到伊尔莎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时,里克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并为此充满了内心冲突,但里克的欲望是明确的:“把伊尔莎夺回来。”他的对抗力量源也同样明确:伊尔莎。伊尔莎的感情非常复杂,笼罩着一层混合着负疚、悔恨和责任感的情感迷雾。伊尔莎狂热地爱着里克,如果可能的话,她当然愿意回到他身边;但是,由于只有她才知道的原因,她却不能。在这不可调和的两种需要之间进退维谷,伊尔莎的欲望可以这样表述:“保持她与里克过去的私情,并继续她现在的生活。”尽管纠缠着诸多内心冲突,他们的欲望却恰恰相反。
第二步:标注开篇价值
爱情 统领着这一场景。上一场景中,里克的侮辱性行为已经将价值转向负面,但是却向正面稍稍倾斜,因为观众和里克都看到了一线希望。在前面的场景中,伊尔莎被称为“伊尔莎·伦德小姐”,表明她是一个和拉兹洛结伴而行的单身女人。里克想要改变这一事实。
第三步:将场景拆解为节拍
节拍 #1
外景 市场——亚麻布制品摊
阿拉伯小贩摊上的招牌上写着“亚麻布制品”。他给伊尔莎拿出一条花边床单。
小贩的动作:推销。
阿拉伯人 你在整个摩洛哥都找不到这样的宝贝,小姐。
正在这时,里克走到了她身后。
里克的动作:接近她。
伊尔莎没有往后看便感觉到他的出现。她假装全神贯注于那条花边床单。
伊尔莎的反应:不理他。
小贩举起一块牌子,上写七百法郎。
阿拉伯人 才七百法郎。
节拍 #2
里克 你受骗了。
里克的动作:保护她。
伊尔莎顿了一下,以使自己不为所动。她看了一眼里克,然后彬彬有礼地转向小贩。
伊尔莎 没关系,谢谢。
伊尔莎的反应:拒绝里克的亲近。
为了从拉兹洛身边夺回伊尔莎,里克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破冰——由于上一场景的指责和愤怒之情,这并不是一项轻易的任务。他的警告似乎侮辱了阿拉伯商贩,但商贩却不以为意,而且在潜文本中,里克还有更多的暗示:伊尔莎与拉兹洛的关系。
节拍 #3
阿拉伯人 啊……这位女士原来是里克的朋友?对里克的朋友,我们还有一点小小的折扣。我是不是说过七百法郎?(举起一块新的牌子)现在两百法郎你就可以把它拿走。
里克 你昨天深夜造访,正值我心绪凌乱之际,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里克的动作:道歉。
伊尔莎 没关系。
伊尔莎的反应:再次拒绝他。
阿拉伯人 啊!对里克的特别朋友,我们还有特别的折扣。
他撤回第二块牌子,拿出了第三块,上写一百法郎。
第一个节拍中,里克的保护动作纯属自然而然;第二节拍中的道歉却显得更加艰难而又稀罕。他用过分正规而迂腐的语言来掩饰他的尴尬,并试图表达他的歉意。伊尔莎不为所动。
节拍 #4
里克 你的故事实在让我感到有一点迷惑。要不就是因为我酒喝得太多。
里克的动作:找借口。
阿拉伯人 我还有一些台布、一些餐巾……
伊尔莎 谢谢,我确实没有兴趣。
伊尔莎的反应:第四次拒绝里克。
阿拉伯人 (匆匆退下)就一会儿……请稍候……
阿拉伯商贩在许多方面丰富了这一场景。场景以他的喜剧色彩作为开端,和黯淡的结尾形成对照;他所销售的花边床单和亚麻布内衣增添了一些婚礼和性感的含义;而最重要的是,他试图将里克兜售给伊尔莎。商贩的第一句台词宣称里克是一件宝贝。为了展示里克的势力,商贩为“里克的朋友”降价。然后,听到深夜造访之事,商贩又为“里克的特别朋友”特别降价。随后便是里克第二次指出他酒后失态之事,他试图将他的侮辱行为诿过于酒精。伊尔莎当然不会买账,她只是站在那儿等待,而且我们可以有把握地推断,她并不是在等待购买花边床单。
节拍 #5
她沉默不语,假装查看那些花边货品。
里克 你为什么要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在火车站抛弃我吗?
里克的动作:试图把脚伸进门内。
伊尔莎 (静静地)对。
伊尔莎的反应:把门打开一条缝。
一连听到四次否定的回答之后,里克想要她做出一个肯定的回答,无论是什么。所以,他问出了一个答案不言自明的问题。她静静的一声“对”将门打开一条缝——也许还挂着门链,但表示她愿意交谈。
节拍 #6
里克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趁我现在还清醒。
里克的动作:跪地请求。
伊尔莎 我现在不想谈,里克。
伊尔莎的反应:要求更多。
沉默寡言的里克第三次就他酗酒之事自我贬损。以其硬汉的举止,这就算是乞求了,而且达到了效果。伊尔莎开始迟疑,以一种温和而礼貌的方式与他对抗,不过还是继续假装购买花边床单。用文字来表述她的潜文本:“这种乞求听起来自然舒服一点。你能不能让我再多听到一点?”
节拍 #7
里克 为什么不?我那张富余的火车票到现在还没脱手呢。我想我有资格知道。
里克的动作:让她感到自责。
伊尔莎 昨天夜里,我已经看见你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在巴黎认识的那个里克,我可以告诉他,他会理解我的——但是这个带着如此仇恨的眼光看着我的里克……
伊尔莎的反应:反戈一击,也要让他感到自责。
这两个人有过一段恋情。每一方都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而且每一方都非常了解对方的敏感,所以他们可以轻松自然地互相刺伤。
节拍 #8
伊尔莎 (转身看着里克)我很快就要离开卡萨布兰卡了。我们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我们在巴黎相爱时,彼此了解得太少。如果我们保持那种感觉,也许我们还能记住那些日子——不是卡萨布兰卡——不是昨天夜里——
伊尔莎的动作:道别。
里克只是直瞪瞪地看着她。
里克的反应:拒绝反应。
在潜文本中,伊尔莎和气宽容的话语是一句明显的“再见”。无论她是多么的举止文雅,无论她的语言隐含着她是如何地爱着里克,这都是一种吻别:“让我们做朋友吧。让我们记住美好的时刻,忘掉不快。”
里克不愿理会这套。他以拒绝反应作为反应,因为对某人的动作置之不理当然也是一种反应。于是,他开始了下一个节拍。
节拍 #9
里克 (声音低沉而严厉)你离开我,是不是因为你受不了了?因为你知道跟我在一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成天躲着警察,过着一种四处逃命的日子?
里克的动作:指责她是个懦夫。
伊尔莎 如果你要那样想,你就那样想好了。
伊尔莎的反应:指责他是个傻瓜。
里克在过去的整整一年里都在琢磨她为什么离开他,而且他最好的猜想就是她是一个懦夫。可是,她跟拉兹洛在一起,每天都面临着死神的威胁,所以她以一种冷静的讽刺来回骂他,言下之意是:“我不在乎你怎么想;只有傻瓜才会相信这些鬼话;如果你想当傻瓜,那你就相信好了。”
节拍 #10
里克 呃,我再也不用四处奔逃了。我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就在咖啡馆上面,真的——只要爬一层楼梯就到。我就在那儿等你。
里克的动作:对她进行性挑逗。
伊尔莎垂下眼睛,转眼不看里克,把脸藏在她的宽檐帽阴影下。
伊尔莎的反应:隐藏她的反应。
尽管她一再拒绝,但他感觉到,她的感情却在向另一个方向倾斜。他深深地记得他们在巴黎的性生活,而且已经见过冷漠而崇高的拉兹洛。所以,他带着侥幸心理,在街上公开对她进行挑逗。这一方法又一次奏效。
伊尔莎当然也记得,所以将她绯红的脸藏在帽檐底下。一时间,里克觉得她触手可及,但里克还是忍不住说出一些难听的话。
节拍 #11
里克 反正都一样,有朝一日你还会欺骗拉兹洛——你会来找我的。
里克的动作:指责她是婊子。
伊尔莎 不,里克。告诉你,维克多·拉兹洛是我丈夫。而且甚至在……(停顿,冷静地)……在我在巴黎认识你的时候就是。
伊尔莎的反应:用这一消息来粉碎他的希望。
伊尔莎举止端庄、镇定自若地离去,留下目瞪口呆的里克,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
里克无法忍受伊尔莎的抛弃所导致的痛苦。即如在前一个场景的高潮中,他甩出了一句与性有关的秽语,暗指她还会背叛拉兹洛,回到他的床上。由于第二次被责骂为婊子,伊尔莎只好亮出了她最强硬的武器,给予里克尽可能沉重的打击。不过,必须注意这只是一个半真相;她并没有补充说,她当初以为她丈夫已经死去。相反,她留下了一个可怕的暗示:她是一个已婚女人,在巴黎利用了里克,然后当她丈夫回来后便把他一脚踢开。因此,她的爱从来都不是真的。我们从潜文本中得知,事实正好相反,但里克却被彻底摧毁。
第四步:标注结尾价值并比较开篇价值
主情节峰回路转,从一个充满希望的正面价值急转为一个比里克所能想象的还要沉重的负面价值。因为,伊尔莎不仅明确说出她现在已经不再爱他,还暗示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她的秘密婚姻使他们的巴黎恋情变为一场骗局,而里克则成为一个奸夫。
第五步:审察节拍并定位转折点
走近她/不理他
保护她/拒绝他(和阿拉伯人)
道歉/拒绝他
找借口/拒绝他(和阿拉伯人)
试图把脚探进门内/把门打开
跪地乞求/要求更多
让她自责/让他自责
道别/拒绝反应
指责她为懦夫/指责他为傻瓜
对她进行性挑逗/隐藏她的反应
指责她是婊子/摧毁他的希望
这种动作/反应型式构建了节拍的迅速进展。每一个交流都要强似上一个节拍,使他们的爱情面临越来越大的风险,要求表现出越来越强的意志力和能力,来采取那些痛苦的,甚至残酷的动作,同时还要一直保持着冷静的控制。在第十一个节拍的中间,鸿沟开启,披露了伊尔莎与里克私通时便已经与拉兹洛结婚。直到这一刻之前,里克都还怀着夺回她的希望,但由于这一转折点的到来,他的希望被彻底粉碎。
《犹在镜中》
与《卡萨布兰卡》的静态言语交锋形成对照的是,《犹在镜中》里卡琳/上帝情节的高潮既有地点的转移,也有时间的短暂流逝,卷入了四个人物,围绕着内心冲突的层面,并以身体行为的方式表现了它的主要动作。
故事梗概
伯格曼为这部影片设计了一个具有六个相互关联故事的多情节。其中最强劲的是卡琳和她的“上帝”之间的冲突。她得了幻想型精神分裂症。在一段神志清醒的时期,她被医院放了出来,和家人一起在波罗的海的一个岛上别墅内短期度假。尽管她极力保持清醒的头脑,但她身边却围绕着脆弱而苦恼的男人,反而指望得到她的支持。
卡琳的父亲戴维外表和善,但情感压抑。他是一个通俗小说家,但不被评论界承认,为此耿耿于怀。他喜欢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来观察生活,然后再对所观察到的事实进行消化解析以用于他的作品。卡琳希望她的父亲幸福,并祈祷他能获得艺术上的成功。
卡琳的丈夫马丁是一名医生。她渴望得到丈夫的理解和认可;可是,他对待妻子就像对待自己的病人一样,并在性生活上要求频繁。
卡琳的弟弟米纳斯是她唯一可以真正倾吐衷肠的人。她对他无话不谈,将自己可怕的幻觉秘密讲给他听,但是米纳斯正值青春期,性的萌动以及与父亲感情的淡漠也使他烦躁不已,因此他几乎不能给卡琳带来任何慰藉。由于感觉到了他的恐惧,卡琳反而还不时对米纳斯进行宽慰。
卡琳敏锐的感觉(甚或一种通灵的知觉)很快便演化为幻觉。她能听见阁楼墙后传来声音,告诉她上帝就要出现。她很害怕,去找马丁,但马丁由于婚后性生活得不到满足,对她大肆侮辱。当她找到父亲时,他和颜悦色地把她像一个孩子一样打发走了。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偷看了父亲的日记,发现父亲对自己的兴趣只限于把她作为下一部小说中的人物原型来进行研究。她试图告诉弟弟上帝将要降临这一奇迹,但是,米纳斯已经深深地陷入自己的相思病中不能自拔,对卡琳根本就不理解。突然之间,卡琳的疯狂转折变为一种性的冲动。她野蛮地将弟弟按倒,强行乱伦。
当戴维发现事情经过后,他的反应更多的是顾影自怜,而不是对孩子的关心。令人震惊的是,卡琳同情父亲,知道他对自己的兴趣只是把她当作故事素材,便给父亲讲述了她对自己病情的详细见解。马丁打断了她,宣称他必须马上把卡琳送回精神病院。他打电话叫了一架救护直升机,并开始收拾行李。
第一步:确定冲突
卡琳驱动这一场景。她相信她所听到的声音,并热切地希望能够见到上帝,这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的需要,而且还为了她身边的男人们。她想要他们一起来迎接上帝显灵,也许是为了赢得他们的认同,更重要的是,帮助他们解除生活的烦恼。她的对抗力量源有两个:第一是她的丈夫。马丁对她的关心仅限于性的目的,而且只是怜悯她,但他再也不能忍受她的疯狂,所以他要把她带离她的“上帝”,让她安全地待在医院里。第二个更加强大的对抗力量就是她自己。尽管她希望能够瞥见天堂的样子,但她的潜意识却在等着给予她一幅地狱的景象。
第二步:标注开篇价值
希望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充溢在场景的开端。卡琳是影片中最具移情作用的人物。我们都想让她想见上帝的欲望得到实现。即使这只是一个疯狂的幻想,那也会给一个心灵受到折磨的女人带来快乐。而且,在影片的前期,她的许多通灵体验已经使我们怀疑,她也许并不是异想天开。我们坚持希望一个超自然的事件发生;这意味着卡琳对她身旁那些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的胜利。
第三步:将场景拆解为节拍
节拍 #1
内景 别墅卧室——白天
卡琳和马丁正在收拾行李,等待救护直升机。马丁在橱柜抽屉内乱翻,想找一件衬衣。卡琳拼命要关上已经塞得太满的箱子,她的思绪似乎飘离到很远的地方。
卡琳 你的衬衣洗过了,就是还没熨。
卡琳的动作:计划逃跑。
马丁 反正我在城里还有衬衣。
马丁的反应:掩饰他的负疚感。
卡琳 请过来帮我把箱子关上。
马丁使劲想把箱盖合上,但由于一双鞋顶着,箱盖无法合上。他把鞋拿出,看着鞋。
马丁 这是我的鞋。我可以把它留在这儿。
卡琳 干吗不穿这双,把脚上的留下?
马丁 (指他脚上穿的那双鞋)这双鞋该修了。
他把鞋扔在地板上,匆匆地穿上夹克。卡琳慢慢地关上箱盖。
这一节拍几乎具有喜剧色彩。卡琳衣着整齐,而且行李也收拾停当,但马丁就像一个需要妈妈的孩子,到处乱翻。她是一个准备回去继续接受电疗的精神病人,却依然是那样的老练沉着;他是一名大夫,却拿不准该穿哪双鞋走。在文本中,卡琳似乎是在收拾行李,但在潜文本中,她却在计划她的下一个步骤。马丁的负疚感使他心神不宁,因此并没有看出她表面的平静却隐藏着一个筹划迎接阁楼“奇迹”的心思。
节拍 #2
卡琳用手指轻弹箱子,神情静默,若有所思。然后:
卡琳 你有头疼药吗?
卡琳的动作:逃向她的“上帝”。
马丁 (朝房间四周看看)那只棕色箱子哪儿去了?
马丁的反应:帮助她。
卡琳 在厨房。
马丁 (想起)哦,对,是在厨房。
马丁突然闯入。
内景 厨房——同上
在桌上找到了他的药箱。他拿出一些药丸,倒满一杯水,轻步通过
内景 正厅——同上
回到
内景 卧室——同上
当他走进时,迅速一瞥便发现卡琳不见了。马丁放下水和药丸,快步回到
内景 正厅——同上
寻找她。
卡琳的感知能力在马丁之上,但是她之所以能在他眼皮底下轻易溜走,是因为他过分沉迷于自我。他知道精神分裂症病人一刻也不能离人,但是他想把她带回医院的负疚感致使他愿意做任何能够取悦于她的事情。他的关心态度并不是为了她的病痛,而是为了他自己。
节拍 #3
他看了一眼外面,然后跑到
内景 戴维的卧室——同上
打开门,令窗子旁的戴维吃了一惊。
马丁 看见卡琳没有?
马丁的动作:搜寻卡琳。
戴维 没有。
戴维的反应:帮助他搜寻。
当马丁慌张离开时,戴维跟着他来到
内景 正厅——同上
在厅内,他和马丁交换不安的目光。
节拍 #4
然后,他们突然听见卡琳“低诉”的声音……在楼上。
卡琳的动作:祈祷。
马丁准备镇静剂,戴维爬上楼梯。
戴维的反应:赶快去找她。
马丁的反应:准备再次抓住她。
正厅楼梯
卡琳的“低诉”变得更加清晰。
卡琳 (反复念叨)是,我明白,我明白……
卡琳的幻觉给了这些男人他们想要的东西。就马丁而言,是扮演医生的机会;对戴维而言,则是观察女儿病情的最戏剧性时刻的机会。
节拍 #5
戴维快步走进一个闲置不用的阁楼房间。
内景 阁楼房间——同上
把门推开数英寸,窥视屋内的情况。
戴维的主观视点
通过半开的房门,看见卡琳站在房间中央,瞪着墙上一扇紧闭的壁橱门。她的声音非常庄重,就像祈祷一样,口中念念有词。
卡琳 (对着墙说话)是,我完全明白。
卡琳的动作:准备她的圣灵显现。
镜头转向戴维
凝视着他的女儿,被她所创造出来的场面弄得目瞪口呆。
卡琳(画外)
我知道现在不会太久了。
戴维的反应:观察卡琳的疯狂。
马丁背着他的医药包,靠近门口的戴维。看见卡琳兀自面对她的假想听众说话,他眼睛顿时一亮。
卡琳(画外)
知道这一点实在太好了。不过,我们一直在幸福地等待。
马丁的反应:克制自己的情感。
卡琳在壁纸裂缝后传来的声音面前恳求,但清楚地知道家人肯定会不惜一切地找到她,也知道此刻父亲的目光正在凝视着她,丈夫正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愤怒之情。
节拍 #6
马丁匆匆走进屋内,来到卡琳身旁。卡琳急切地转动脖子上的念珠,敬畏地凝视着墙和壁橱门。
马丁的动作:制止她的幻觉。
卡琳 (对马丁)脚步轻一点!他们说他马上就要降临了。我们必须准备好。
卡琳的反应:保护她的信念。
节拍 #7
马丁 卡琳,我们要进城去了。
马丁的动作:把她拉走。
卡琳 我现在不能离开。
卡琳的反应:坚守阵地。
节拍 #8
马丁 你错了,卡琳。(看着紧闭的门)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发生。(抓住她的肩膀)没有什么上帝会从那个门里出现。
马丁的动作:否认她的上帝的存在。
卡琳 他随时都可能降临。我必须在这儿恭候。
卡琳的反应:维护她的信念。
马丁 卡琳,不是这样的。
节拍 #9
卡琳 别那么大声!如果你不能保持安静,你就走吧。
卡琳的动作:命令马丁离开。
马丁 跟我一起走吧。
卡琳 你非要毁了它不可吗?别打扰我了。
戴维继续从门口观察,卡琳挣脱马丁。他退到一把椅子旁,坐下,擦眼镜。
马丁的反应:退却。
卡琳的确比马丁坚强。马丁无法与其强大的意志力抗衡,他放弃了,退却了。
节拍 #10
卡琳面壁跪下,合掌祈祷。
卡琳 马丁,亲爱的,请原谅我如此急躁,可是你就不能过来跪在我身旁吗?你坐在那儿的样子实在太滑稽了。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就算为了我吧。
卡琳的动作:把马丁拉入她的仪式。
马丁眼中泪如泉涌,似乎是因为无助的痛苦,他回到她的身边,跪了下来。
马丁的反应:向她屈服。
戴维一直在门口观看。
卡琳想要在上帝来临时,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所以她把不相信的马丁也拉入了她奇怪的仪式。
节拍 #11
马丁抓着卡琳的肩膀,把头埋进她的脖颈里,用他那满是泪水的脸在她的身上蹭来蹭去。
马丁 卡琳,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马丁的动作:爱抚她。
卡琳心存反感。她掰开他的手,使劲甩开。
卡琳的反应:挣脱他。
马丁由于面对她的疯狂茫然无助,只好本能地企图通过性的诱惑来使她摆脱癫狂,但是他的爱抚却一败涂地。
节拍 #12
卡琳合掌祈祷。
卡琳的动作:倾心祈祷。
突然之间,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充满整个房间。卡琳的目光从墙壁移向壁橱。
“上帝”的反应:宣告“上帝”的降临。
节拍 #13
壁橱门突然洞开,似乎是自动开启。
“上帝”的动作:出现在卡琳面前。
卡琳敬畏地站着,冲着似乎正在从空洞的壁橱内浮现的什么东西微笑。
卡琳的反应:迎接她的“上帝”。
窗外,一架救护直升机正从天空降落。
在背景上,戴维凝神静气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壁橱门为何以及如何自动打开?也许是由于直升机带来的震动,但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纯粹出于巧合,正当卡琳祈祷奇迹发生时,壁橱门和直升机联合起来把奇迹带给了她。可是,令人惊奇的是,这一动作似乎并不是刻意设计的。因为伯格曼所创造的,用荣格的话说,是一个同时性事件:将有意义的巧合融合于剧烈情感的中心。通过允许我们听到卡琳的心声,通过向我们展示她对自然的敏锐感觉,通过戏剧化地表现她对奇迹的炽烈渴求,我们也渐渐地开始期望超自然事物的发生。卡琳的宗教激情达到了如此热切的程度,以致它创造出一个同时性的事件,让我们瞥见了某种超越真实的东西。
节拍 #14
卡琳凝视着壁橱:当她看见某种令人惊异的东西时,她的表情僵住了。
卡琳的“上帝”的动作:攻击她。
突然之间,她恐惧地尖叫,好像被什么东西追逐一样,她拼命逃窜,躲在房间的一角,四肢缩成一团用以保护自己。
卡琳的反应:奋力摆脱她的“上帝”。
节拍 #15
马丁抓住她。
马丁的动作:稳住她。
她把他推开,逃到房间的另一角。
卡琳的反应:逃离马丁。
节拍 #16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她身上爬一样,她紧握双拳,在两腿之间冲着一个无形的进攻者乱打一气。
“上帝”的动作:企图强奸卡琳。
卡琳的反应:反抗“上帝”的强奸。
此时,戴维加入马丁,试图抱住卡琳。
戴维的反应:帮助抱住她。
节拍 #17
但是,她挣脱了,冲出门外,来到
内景 楼上门厅——同上
并跑下楼梯。
卡琳的动作:逃跑。
内景 楼梯上——同上
突然之间,米纳斯出现在楼梯底端。
米纳斯挡住她的去路。卡琳停步,盯着她弟弟。
米纳斯的反应:堵住她。
节拍 #18
戴维抓住她,把她按倒在楼梯上。马丁带着一个注射器赶到。卡琳就像一头困兽一样挣扎着。
马丁和戴维的动作:使她镇定。
马丁 按住她的腿。
她在他们的怀中拳打脚踢,马丁挣扎着给她注射。
卡琳的反应:猛烈地抗拒打针。
节拍 #19
她靠在父亲身上,凝神看着弟弟焦躁的脸。
镇静剂的动作:使她冷静。
卡琳的反应:屈服于药品。
戴维和马丁的反应:使自己冷静下来。
米纳斯的反应:试图明白。
节拍 #20
卡琳 我突然感到害怕了。
卡琳的动作:警告米纳斯。
所有三个男人的反应:静静地听着。
卡琳 (慢慢地向弟弟解释)门打开了。但是从里面出来的上帝是一只蜘蛛。他朝我爬过来,我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可怕的、像石头一样的脸。他爬到了我身上,企图强行进入我的下身。可是,我护着我自己。在整个过程中,我都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冷酷无情。由于强奸未遂,他就往我上身爬,爬到了我乳房上,爬到了我脸上,然后爬到墙上去了。(长长地凝视米纳斯的眼睛)我终于看见上帝了。
尽管蜘蛛上帝的强奸案只是从她的潜意识中生出的一种幻觉,一旦回到现实后,她却以一种具有讽刺意义的敬畏来对待这种幻想。她把她可怕的发现主动讲给三个男人听,但主要是告诉米纳斯,作为一个警示性的故事,警告她弟弟祈祷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第四步:标注开篇价值并比较结尾价值
卡琳与蜘蛛上帝的遭遇使这一场景从希望转化为无望。她祈祷上帝的降临,并把这一“奇迹”告诉父亲,她知道,由于自身缺乏真实的情感,父亲渴求了解他人的生活经历用以填补他的小说空白。卡琳主动向丈夫吐露自己的信念,但马丁的反应仅限于性的爱抚和医生的职业姿态。后来,卡琳的“奇迹”爆发为一场噩梦,而且她对上帝的信仰也因之灰飞烟灭。
在最后一个节拍中,卡琳作为一个警告向弟弟讲述了她的怪诞视觉,但是,比之这一场景中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戏剧性表现,这一最后的姿态却是微弱的。我们留下了这样的感觉,知识分子的爱情,如影片中的小说家和医生所表现的,当面临着根深蒂固于我们本性的那些不可理喻的力量时,脆弱得可怜。
第五步:审察节拍并定位转折点
计划她的逃跑/掩饰他的内疚
逃向她的“上帝”/帮助她
搜寻卡琳/帮助他搜寻
祈祷/赶快去找她、准备再次抓住她
准备她的圣灵显现/观察她的疯狂、克制他的情感
制止她的幻觉/保护她的梦幻
把她拉走/坚守阵地
否认上帝的存在/维护她的信念
命令马丁离开/退却
把马丁拉入她的仪式/屈服于她
爱抚她/挣脱他
倾心祈祷/宣布“上帝”降临
出现于卡琳面前/迎接她的“上帝”
攻击卡琳/摆脱她的“上帝”
稳住她/逃离马丁
企图强奸卡琳/反抗“上帝”
逃跑/堵截
令她镇定/抗拒打针
使她冷静/使他们自己冷静、试图明白
警告米纳斯/静静地听
节拍开始轻松,几乎具有某种喜剧色彩,然后迅速进展。每一个动作/反应都胜似前面的一组交流,对所有人物提出更多的要求,尤其是要求卡琳具有越来越强的意志力来领受她那令人恐惧的视觉。鸿沟裂开于第十三和第十四个节拍之间,当时卡琳对上帝的期望竟落得幻觉中一只蜘蛛对她进行的性攻击。不同于《卡萨布兰卡》中以披露真相作为场景的转折点,这一高潮的转折点是围绕着动作而发生的——这是一个由主人公的潜意识头脑所采取的具有震慑力量的动作。
我们利用上述两个精彩的场景展示了分析的技巧。尽管它们在冲突层面和动作质量上差异很大,但它们却共有一个根本形式。这一根本形式在这两个场景中得到了几乎完美的体现,而诸多不值一提的场景则很有可能正是在对这一根本形式的把握上有所欠缺。那些写作拙劣的场景也许是因为欲望没有对立而缺少冲突;也许是因为重复或循环而不得进展;也许是因为转折点来得过早或过晚而不均衡;也许是因为把对白和动作都“写在鼻子上”而缺少可信性。不过,若对一个问题场景进行分析,将节拍比照场景目标来进行检验,改变行为来适应欲望或改变欲望来适应行为,将最终得到一版改写,使场景获得新生。